不识
两个人坐着谈话,其中一个是高僧,另一个是皇帝,皇帝说:“你识得我是谁吗?我--就是这个坐在你对面的人。”
“不,不识。”
他其实是认识并了解那皇帝的,但是他却回答说“不识”。也许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其实都是不识的。谁又曾经真正认识过另一个人呢?传记作家也许可以把翔实的数据一一列举,但那人却并不在数据里--没有人是可以用数据来加以还原的。
而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识得自己吧?杜甫,终其一生,都希望做个有所建树出民水火的好官。对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无遗憾的。他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如果命运之神允许他以诗才来换官位,他是会换的。
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亲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刻骨的感觉不能重现,它随风而逝,连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而我们面对面却瞠目不相识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们活着,却不知道何谓生命?更不知道何谓死亡?
父亲的追思会上,我问弟弟:
“追述生平,就由你来吧!你是儿子。”
弟弟沉吟了一下,说:
“我可以,不过我觉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们小的没赶上。”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亲吗?
五指山上,朔风野大,阳光辉丽,草坪四尺下,便是父亲埋骨的所在。我站在那里一面看山下红尘深处密如蚁垤的楼宇,一面问自己:
“这墓穴中的身体是谁呢?”虽然隔着棺木隔着水泥,我看不见,但我也知道那是一副溃烂的肉躯。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个至亲至爱的父亲怎么可以一霎时化为一堆陌生的腐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