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赛吉雅告别了我,留给我的是过于严酷的自责:我怎么可以把欣欣格拉抛向遗忘的边缘呢?
居住在欣欣格拉的人,一半是来自外省的移民,一半是土著汉民。他们大多以开垦荒地和采挖药材以及打猎谋生。由于房子排列松散,荒地就开垦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荒地上只长青稞不长小麦,所以在十岁以前我所知道的粮食只有青稞一种。现在想起来,那种植不过是象征性的,一来移民们吃不惯青稞,二来单靠开荒种地维持生计似乎太苦太累。而药材,那布满荒原的取之不尽的药材,才是真正的生存保障。把大黄把知母把冬虫夏草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根茎和花叶装进麻袋,用马车运到县城,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有了;面粉、青盐、茶叶、大块大块的牛羊肉以及香烟、肥皂等。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我不相信生活的艰难困苦和贫寒寂寞应该是欣欣格拉的特征。即使我听到姥爷的长吁短叹,我也不会认为这是生活带来的忧愁。
姥爷说他三十年前就来到了欣欣格拉。和他同时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叫作合盛奎的商栈。他的商栈的业主。他用茯茶、青盐和面粉从牧人手里换取皮货、药材以及活马活牛活羊,再贩运到西宁城里出售。仅仅两三年的时间,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张百万。他说,那时我家有一箱一箱的银元,我家吃不穷、穿不穷、用不穷,光纯金的首饰就有一蒲篮。后来,后来就是败运,商栈关闭了,家产没有了。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商栈关闭的那一年我姥姥死了。我姥姥是得病死的。我想她的死是商栈关闭的唯一原因——业主的老婆死了,那商栈的门还开着干什么?
姥姥的死对我打击很大,因为居然在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死了。难道人都会这样?难道我也会这样?我知道我无疑会死去,但我决不希望在想见我的人还没有见到我时,就那么死死地把通往世界的门关起来。我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个问题,以致于当图而隆的老婆也就是玛赛吉雅的母亲得了重病后,我还神经质地跑到他们家去,借口是找玛赛吉雅的哥哥哇玉昆特玩耍,其实是想让我看到病人,也想让病人看到我。我的目的达到了,病人不久也就死了。我相信这里面是有因果关系的。我因此而哭泣,和玛赛吉雅一起流了许多泪。我在哭泣中失望地看到哇玉昆特没有哭。他只是呆板着面孔默立在母亲的尸体旁。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和那些前来吊唁的邻居采取同样的举动呢?邻居们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流泪的,甚至有人说,死了好,死了少受罪。一个意念闪电般地袭入我的脑海:活着是受罪?真叫人扫兴,活着居然是受罪。我一直在哭泣,哭到最后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与死去的玛赛吉雅的母亲毫无关系了。我在哭我自己。我觉得我就会和面前这位老女人一样蹬腿闭眼的,因为我一直都在用极大的热情盼望着那一天:父亲坐着马车从遥远的天边来看我。那个时辰一旦到来,我就只好告别人世。可怜兮兮的我,孽障拉拉的我,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骑过马射过箭的我,就要关起门来,进入长久的黑暗了。在玛赛吉雅的母亲溘然长逝的那一天,我相信我是全欣欣格拉乃至全世界流泪最多的一个人。
傍晚,我停止了哭泣。倒不是因为我哭干了眼泪,而是我突然想到,父亲是见过我的,我也是见过父亲的。我们在互相看到了对方后才有了互相看不到的今天。我不会死的,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可是父亲,你为什么不能永远看着我呢?为什么要离开欣欣格拉?离开我们这个家?是家不好,还是你不好?是欣欣格拉不挽留你,还是你压根瞧不起欣欣格拉的蓝天、欣欣格拉的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