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姐也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我才略微有些知道什么是恨。这大约是源于某种得不到吧。

“侬自己想，伊是畜牲吗？自私得要命，自家小囡养出来又不管不问，好意思哇？么人性？”

我姑姑在背地里会骂得很难听，但其实在我听来并不难过。因为我压根就不认得她骂的那个人。她偶尔也会骂我爸，骂我姑父，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始终觉得，我姑姑心里顶恨我妈了，但她看起来并不那么恨我爸和我。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我童年的观念中，我姑姑就是我妈妈，而我爸爸还是我爸爸。我姑父反倒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事实上，他们一家的生活并不拮据，也不怎么需要我父亲的帮助。但我姑姑似乎执意要求我父亲付出些什么，或者是为了换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他们的境遇互为映照。也许能够以少量的金钱的方式达到和解。总之除此之外，我寻不到更为恰当的解释。

他们的苦楚是相似的，但我父亲以一种游荡的心态肆意派遣，他接连不断的婚姻就仿佛是闪烁的片段。套用俗常的描述，还真不知道是要做给谁看。但我姑姑更为理性。她唯一的偏执，就是坚信我母亲是不祥之物。她需要在形式上坚持不懈地剿灭我母亲的幻影，使我母亲与她的生活场域尽可能疏远。可惜，童年的我成了倒霉的中介。她无法忘记她，因为不得不终日面对我。她就是再宽宏大量，也不至于喜欢我。

我不怪她，因为，我也不怎么喜欢她。

而我姑父则是一名不算失败的木偶剧的导演，有许多机会出国演出。淡季的时候，他也兼着帮一些老牌媒体拍照。在家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闷罐头，配上我姑姑这样的泼辣户，可算是上海并不稀奇的风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没有爱情，反正我姑姑看起来总是手到擒来的架势。上一辈似乎盛产一些匪夷所思的家庭组合，即使在外人看来毫不适合，他们却能耐下心来，努力把生命中的每一天过完。

我想，也许我的父亲母亲，才算是真正追求过爱情，不管最终有没有得到。失婚，即使在我心中是极丑陋的作为，但到底也是追求新生活的形式。至少我父亲至今对此乐此不疲。可追求爱情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爱情总是在奔腾不息的流变中体现其魅力所在的。而我们似乎很少追究父辈们曾经的情感，追究也没用。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我们也的确是这样。却不曾想到，他们可能也曾冲动，也曾隐忍，也曾为爱而流泪，为命运的深意而百折千回。

而一直以来，在我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事，莫过于臆测自己的出生恐怕不是爱的产物。也许是出于偶然，意外，以至于终于凝成一个绵延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