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半年的先生有天来按铃,我正润饰一本书稿,起先我以为是附近的餐厅替我送刚订的午餐来了,按了大楼的大门开关,过一下子,电?门开了,我等在门边收便当,却见他从电梯出来,两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一件浅灰色的夹克布满雨渍,头发给雨淋塌了,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说,经过,来避雨。
“我这里不是避雨区。”
“那我来拿我的衣服。”
我让他进来,他脱去夹克,挂在沙发椅背上,他的裤子也湿了,雨渍像斑爬满裤管。我去浴室拿来吹风机给他,替他插了电,然后去房里翻找适合的衣服。他仍留了许多衣服在衣柜里,一直没拿走,我挑出衬衫、长裤、外套,拿到小小的客厅,他站在沙发旁,手里拿着吹风机,看看那些衣服,说:“我想洗个澡会舒服一点。”
这是星期日中午,为了心无旁骛完成修稿工作,我把安安送到朋友家和朋友的小孩玩,他不预期来到这里,像打破一只已设定好的闹钟。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应不应该留他在这里洗澡,离婚的先生应该是朋友,而该有朋友的界限吧。可他像一条半湿的毛巾悬荡在这个宁静的空间,仿佛这个空间可以恢复他的干燥舒适。
“打扰到你的时间吗?安安呢?”
“朋友替我照顾,我得润饰完一本翻译稿。”
“我不会吵你,我只是用你的浴室。”他拿起那些衣服,自己又去衣柜里翻出内衣裤。水龙头的水流声像雨般敲在我心里,心里像回荡着雨落屋?的滴答声。我回到书桌前工作,几行字读了数次,无法专心改动任何字。墙上挂钟的声音规律地敲着。窗口望出去是苍灰的街景,及对面那排房子各式各样的窗户,有的镶着铝制窗框,有的改成玻璃景观窗,窗内挂着法式窗帘,住在家里也有外国情调。我的窗帘是罗马帘,要么拉开要么关上,我需要室外光线时,通常让它半垂到遮住肩部以上的位置,窗外来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面上,有时成束有时凌乱,那些光线让我感到时光稍纵即逝,特别想把手边的工作持续下去。在阴天且尚不需扭开室内灯的气候下,我把窗帘全拉开,这时内外光线差距不大,外面看不清屋内?形,天色苍灰,我喜欢那种苍灰,不是我不喜欢晴朗,而是苍灰是一种中间色调,懂得欣赏中间色调的气氛并不容易。
外头确实在飘雨,雨丝细细如针穿过城市的空间。这次来按铃的,是餐厅送便当来,我付了钱把便当拿进屋里,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饭厅,长方形的餐桌有四把椅子,他扶住靠墙那把椅背,盯着餐垫上的便当,我打开便当,三样菜,一片鱼肉,我把便当移到他面前的餐垫上,说,你吃吧。
“你呢?”
“我没胃口了。”
“因为我在这里吗?”
“有时叫人送便当来,是因为到了用餐时间,好像应该用餐?。想不想吃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看你说得有点颠三倒四。我们出去吃吧,这便当看来一点都不好吃。”
“我为了省时间才在家叫便当吃。”
看来,闹钟是摔破了。
他把便当放入冰箱,从阳台的伞架拿来一把伞,替我披了件外套,搂着我的肩走到门边。
“哦,我得带钥匙。”现在我是家里的主人,无论去哪里都得带着家里钥匙,不像过去和他出门,只要他身上有钥匙,我可以什么都不带,包括钱。
我们出了巷子,沿街而行,街上不乏餐厅。一日三餐,人活着最基本的需求是三餐,只要有的吃就能温饱,唯其选?的方式不同。大多人一生就为了选择权奋斗。我们选了一家消费中等的餐厅,中式简饭附咖啡,我们很幸运有足够的能力选择一家消费额可以负担的餐厅。坐在桌子的这端,我说我常苦恼吃饭时刻,要为吃什么伤神。他正在看菜单。桌子的玻璃垫压着蓝染印花桌巾,白墙上挂了几幅花卉油画,红色方格子窗框,雨丝从外头的窗面滑落,没有骑楼,行人沿窗而过,雨伞遮住他们的头部,窗外好像变成单一色调,人只剩伞下走动的部分。餐厅就叫“红格子”,除了主餐和蓝染桌巾,其他都是外国情调。
“滑蛋牛肉和咖喱鸡,热咖啡。”他跟服务生点了菜。
? “你怎没问我意见?”我说。
“你不是说决定吃什么很苦恼,那就不必伤脑筋了,我帮你决定。”
“可是我没胃口,我只要一杯咖啡就够了。”
“我来之前你就请餐厅送便当了,你还要坚持没胃口吗?”
如果有根烟,我宁可抽烟。用迷茫的烟雾阻隔他的视线,阻隔他留在我身上的记忆。他眼光从近视镜片穿透过来,好像要把我的衣服掀掉,好像我已一丝不挂堵在他面前,我女儿的脸孔与他相似如一张复制画,那是记忆的形状,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抹不掉了。所以我得接受这个男人曾跟我有亲密关系,接受那些肌肤之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