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暴虽然来势凶猛,但对我们这些已沦为“贱民”的人却影响不大。因为“贱民”们不能参加“文化大革命”。“大革命”的对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贱民”们无权参加对走资派的斗争,却也不是斗争的对象。我们这些“贱民”成了置身“文化大革命”之外的特殊人物。但对我们并不是毫无影响。受影响的首先是图书馆。“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冯股长通知我,认真清理图书,凡是内容涉及封、资、修的书,一律撤掉销毁。第一次清理以后,场部派了几个人来检查,认为清理得很不彻底,明确提出,不但内容是封、资、修的不行,作者是封、资、修的也不行,譬如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人物、修正主义份子等等的著述都要清理。《甲申三百年祭》是毛主席作为全党教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建国初期青年必读的作品,也不许保留。有一本时事读物小册子,里边有一篇彭真在北京市委会上的讲话,我没检查出来。检查组严厉地批评我政治嗅觉不灵敏,为什么有黑帮份子讲话的书还保留在书架上?冯股长向我个别交待,清理一定要彻底,不怕留下的书少,要保证留下的书没问题。本着这个精神我又作了一次清理,对内容和作者把握不准的,一律先撤下来,结果只剩下毛主席和鲁迅的著作,还有一些农业科技的小册子。单本摆放,1个书架还没有摆满。当时毛主席著作出的不是很多,《语录》还没出,单行本只有《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几本书,毛选图书馆没有,鲁迅全集图书馆也没有,只有几本小说和杂文、书信集。一个书架只摆了三格,实在不像样子,我就选了一些农业科技小册子,字数不多,都是生产科技知识,作者我一个也不知道,但书的学术水平不高,估计不会是反动权威,而且检查组对这类小册子也不大注意,我就摆到书架上。
清理完毕,看着那些空下来的书架和堆满地上的清理下来的图书,我从心里感到很悲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冯股长对第二次的清理工作有些不放心,下班以后又来到图书馆,问我:“清理完了没有?”我说:“完了,就剩下那么几本书。”冯股长看看书架上平摆单放那百十来本书,摇摇头,没有说什么。我在冯股长领导下工作多年,彼此熟悉,说话没有什么顾虑,我说:“像这样清理是不是过头了?特别是新购进那些书,很多是中外名著。如果现在就业职工不能看,最好装箱送到场部去,等解除禁令再拉回来,若是全部烧掉太可惜了。”冯股长说:“你先不要装箱,等我的回话。”过了一会儿,传达室找我接电话。图书馆在传达室的隔壁,电话是冯股长打来的,冯股长通知说:“书不要往场部送了,全部烧掉。”并提醒我说:“不要心疼那些书,不要算经济帐,要懂得算政治账。烧掉的书,如果以后需要,可以购买;但政治上出问题,以后是难以弥补的。”
我明白冯股长的意思,大局已定,只能销毁。我把清理出来的书分成四堆,从文工团借来一辆板车,准备分四次拉出去烧。大院里住的都是摘帽右派,是知识分子,如果叫他们看见烧书,影响一定不好,直到熄灯以后,院里没人了,我才往车上装书,拉到院西墙外边,点火烧书。小册子好烧,扯开抖散,投进火里,很快就烧完了。大部头却很麻烦,费很大的劲扯开,投进火里,还是散不开,压火,烧得很慢。烧书的火光惊动了西边马号的人,夜间喂马的老杨跑过来问:“半夜三更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烧书。”老杨是劳改队留下来的就业职工,没有文化,对烧书并没有特别的反映。他说:“这么多书堆在一起,书压书怎么能起火?”他跑回马号,拿来一柄大铁杈,用铁杈把书挑松,火果然烧得旺了。我觉得老杨对烧书的事不会有特殊感觉,靠得住,就让他代为看着火,我返回图书馆把剩下的书都拉到院西墙外,堆到一起烧,在老杨的帮助下,整整烧了5个多小时。老杨又回到马号拿来一把大平锹,一把扫帚,帮我把烧书的灰扫到一起,用平锹装到板车上,推到附近的排水渠倒掉,等这一切忙活完,天已快亮了。
我以为,图书馆绝大部分图书已经烧掉,不会有人来借阅了。想不到,第二天中午我打饭回来,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门口等候,主要是大院里边的人。这些摘帽右派,还有几个以前的地、市级领导干部,这些人在劳教农场这种特殊环境里,特别需要“精神食粮”,他们每天在干活、吃饭、睡觉之外,在精神上总需要充实一点东西。图书馆里书虽少,总还有百十来本,特别是这里有几种报纸和刊物,都是党报党刊,从中可以知道当前的形势和党的政策,而这是人们最为关心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形势的发展令人迷惑不解。这些人都是经过反右的,其中不少人因为给党的领导提意见,有的只是对支部书记甚至某个党员提出意见,就被认为是反党,划成右派。而现在彻底翻了个过儿,各级党的领导却成了造反的对象,“革命小将”们冲击党政机关、批斗领导干部成了“革命行动”,而且层次越来越高,范围越来越大。为什么这许许多多为革命出生入死奋斗了几十年的老革命家今天都成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执行者,有的被批斗,有的被打倒。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文化的“革命”做法也令人难以理解,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文化。对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应该批判地继承和发展。可是现在把传统文化一律视为“四旧”,很多文化典籍被焚毁,很多珍贵的文物被破坏。连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文化工作也被全盘否定,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文艺界成了“黑线”专政,文化部成了“帝王将相部”。几乎所有的文学家、艺术家--多数是党培养出来的,都成了黑线人物,专家、学者,包括自然科学的专家学者,有些是世界知名专家学者,除少数被中央保护的以外,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有的被关进牛棚,有的受到残酷的批斗,有的自杀身亡,以死抗争。农场这个特殊环境,消息比较闭塞,但从报刊杂志和各种渠道流到农场的名目繁多的红卫兵小报,探亲人员在外边的耳闻目睹,还有农场的学生们响应伟大的领袖号召,到各地“搧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大串连归来后眉飞色舞地讲述的他们到各地的“革命”行动,方方面面汇集的零星的信息已经够使人惊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