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对中国政局产生重大影响的“九·一三事件”,在辽河的工地上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完工以后回到队里,也没听到什么反应,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人们议论最多的是年终分配问题。根据地里的收成和副业收入,人们在估算今年一个工(10分)能分多少钱,年终分配能不能拿到现金?大家最关心的是切身的生计问题。
回到队里以后,我帮助大哥忙活家里的事情,抓紧午休和下午收工以后天黑以前的时间,挖菜窖,编囤底,贮藏过冬的蔬菜和分到的粮食。因为底粪足、管理经心,今年自留地和园子里的玉米、白菜、土豆、萝卜、胡萝卜等的收成都很好,虽然翻盖房子吃了不少粮食,但明年的口粮够用了。
入冬以后,我被分派到打石组,去北山石场打石头。打石组共4个人,主要任务是用炸药炸下山体的石头,选出直径一尺左右的石块,用大车拉到汤岗子车站出卖,这是队里的一项主要副业,除了夏锄、秋收大忙的一个多月,打石组一年到头都上山。队里的另一项副业是拉砂料,一辆大车两个人,天不亮就出车,到采砂场装上砂料送到鞍山的建筑工地,验收合格、开出票以后往回赶,往返近100里,天黑以后才能回到队里,这个活儿很累,工分也高,比农田劳动高1倍多,我也参加过很多次。
我回村近两年,各种农田的活和几项副业的活都干过,和村里的人都有过接触。经常一起干活,彼此的共同语言就多些,大家把我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什么话都和我讲,使我对农村、农民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1972年冬天,贫协组长对我说的那些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下大雪,不能出工,我在家里写东西,傍晌的时候,写累了,到生产队队部想找人聊聊天,放松一下。在队里值班的是贫协组长李荫钟,按辈份,他叫我叔叔。炕烧得很热,两个人坐在热炕头,村里村外地说了些闲话。他说庄稼人不懂得国家大事,想的就是吃饭穿衣、居家过日子的事情。国民党在的时候,这个屯就一个屯长、一个跑腿的,屯里养活的只有两个人。可是现在,这个屯分成两个生产队,每个队五六个干部,生产队上边还有大队,二十多个干部,总共要养活三十多个干部。开会的时候总是讲为贫下中农服务,报纸上也是那么说。可是有什么好事都是干部占了,像参军、招工,都是干部子弟或干部亲属,根本没有贫下中农的份儿,贫下中农只有出力出钱的份儿。什么事都是干部说了算,若是得罪了干部,你在屯子里的日子就没法过。他举出大队支书给儿子娶媳妇的事情。这件事在屯子里反映很大,支书的儿子还在上中学,可能16岁,记不准了,反正按公社计划生育晚婚年龄的规定,还差好几岁,支书叫管户籍的人把儿子的年龄改了,决定当年操办婚事。结婚那一天,屯子里一户不少都去送礼,农民手里大多没有现钱,为了送礼,有的人出去借钱,有的把家里母鸡、鸡蛋或土豆卖了凑礼钱。对于送礼的人,支书决定分几等,5元以下的不招待吃饭;5元以上的,在院子里摆几张方桌,吃的是高粱米饭豆腐汤;10元以上的才在屋里摆席招待。总共收了多少礼钱,没人知道,除了礼钱,还收到二十多床绸缎被面和大床单,十几座挂钟和座钟,这些在当时农村都是贵重东西。为什么人们在手头拮据、甚至借钱、卖东西的情况下也要去送礼,而且一户都不缺?并不是支书在屯子里人缘好,是没有人敢得罪支书。
李荫钟还讲了一个公社书记的事情。这位公社书记一到任,公社马上给划出一块最好的房基地,动工盖房子。砖瓦是公社砖厂出的,木料是从公社的山林里砍来的,用工是从各大队抽调的泥瓦匠和壮劳力。给别人帮工,房主得管饭,给公社书记盖房子自带干粮。五间大瓦房盖成了,公社书记一分钱没掏。不到两年,这位书记调到另一个公社,那边又给他盖房子,他就把这边的房子卖了,一万多元装进腰包。一次调动就成了万元户,若是调三次、四次,他就成了大财主了。李荫钟很气愤。
李荫钟讲的这些基层干部的问题,我从别处也听到不少,有些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对一些基层干部的作风、特别是利用权力搜刮群众的作法也很不满意。但听到有人用国民党和共产党对比讲共产党的不光彩的事情,心里总是不舒服。我说:“你讲的这些事情确实有,但个别地方的情况不能代表共产党,共产党始终是关心农民、特别是贫下中农的利益,如果共产党不打倒国民党,农村就不可能搞土地改革,贫下中农就不可能分到土地。”
我这话李荫钟信服,而且提起土地改革,这位老贫农充满了感激之情,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那时候共产党的政策好啊,干部对老百姓的态度也好。土改是国家给咱贫雇农分地,一分钱不要给咱们分地,可是事事和贫雇农商量,按人头哪家该分多少,肥瘦远近该怎样搭配,田块该怎样划分,全找大伙商量,大伙都同意了,才张榜公布,带领户主到地里钉界桩。咱们这个屯三成当中有一成是地无一垅的贫雇农,你老爷子知道,在旧社会若是家里没有地,不但活人吃饭难,老人死了都没地方埋,只能埋在乱坟岗,现在分到了地,活着的人有饭吃,九泉之下的先人也有个安身之处了,人们怎么能不高兴!很多人家不供灶王爷,供起毛主席的像。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
李荫钟讲起贫雇农分到土地以后的生产热情:东头的老四媳妇是寡妇,带着七八岁的两个孩子,分到了六七亩地,有一亩来地是碱地,她带着孩子用脸盆和洗米盆把地里的碱土端出去,再从河滩把好土端到地里,硬是把碱地改成了好地,到了第二年,除了种地、耥地、打场用牲口的活儿雇几个工,剩下的她带着两个孩子没早没晚地在地里忙活,亲戚朋友有时候也帮帮她们。一年下来,地里收成挺好,娘儿三个再也不愁吃穿了。分了地的人家都和老四媳妇一样,心气都挺高,男女老少齐上阵,地里的活做得细,粪也上得足,庄稼长得好,粮食多了,又养猪又养鸡,不少人家还买进了大牲口。人们都说,共产党来了,咱贫雇农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那时候大人孩子都会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说到这儿,李荫钟叹了口气,说:“没曾想,没过几年成立了高级社,分到的土地都收归社里,连过去有地的中农也变成了没地的,大家都成了打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