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色恐怖,对“二二八”,对台湾的认识,我用了很多年,特别是在美国读书那三年,一点一点慢慢拼组起来。解严后,文献大量问世,我抓到什么,就读什么。
与台湾史料重见天日平行发展的是老照片的出土。
寻常国家,老照片是现今生活的一部分,从明信片到书籍到海报到公共场所的装饰,无所不在。个人从照片的河流里找到自己的定位,族群在照片里归纳出美的典型。
光复后,刚刚打完八年对日战争的国民政府,不遗余力地消除日治时代留在台湾的遗迹,“二二八”以及随后的白色恐怖,更使民众不敢轻举妄动。光复前的图像长期在媒体、在社会“失踪”。我终于明白,童年时母亲要求我不要乱翻照相簿的隐情。
一九九四年,故乡新港文教基金会发动乡亲搜寻老照片,举办“亲近新港”摄影展,百张照片见证了十九世纪末到今天的百年庶民史。乡民扶老携幼,旅外新港人兼程返乡,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地方耆老容光焕发地指点照片,为小辈陈述家族与新港的历史;仿佛照片公布于世,他们的青春、他们悲喜交集的生命才有了具体的证据。这次展览我看得惊心动魄,每份图像都与我血肉相连。活到四十几岁,初睹百年图像,全然新鲜的经验,不是怀旧,是“新发现”,生命突然有了完整的“记忆”,有了一份强烈而复杂的归属感。
我渴望能把这样的感动和更多人分享,希望能将老照片用大幅幻灯在舞台上“顶天立地”地呈现。我开始搜集老照片,同时决定把舞蹈题名《家族合唱》。
搜集到两千多张老照片,包容了各个族群在不同时代的留影。长袍马褂留着辫子的士绅,在檐前与家人团圆合照;日军在操场上升起了国旗。大陈撤退;“二二八”在大稻埕留下一辆残破的轿车。游行的学生撑起漫漫似海的蒋中正肖像;水灾过后,一个妇人坐在泥泞里号啕大哭。一家六口合骑一辆摩托车。荣民撩开衣裳亮出爱国口号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