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庄子》上了两小时,《逍遥游》只讲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老师旁征博引,我听得入神,笔记无法周全,望着他傻笑。第二堂以后,奚淞、吴美云、姚孟嘉、黄永松四位“汉声”大将也被点名来上课。美云是“洋学生”,每事问,问到底,我才得以从容笔记。
《庄子》之后是李义山。讲《锦瑟》,老师要我们特别注意它的色彩与节奏。说起长安,老师顺手就画出长安棋盘式的街道,带着我们一路走,一路指点玄武门、教坊、华清池,仿佛他昨天才从那里回来。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师说,那是晚唐诗人登高远眺霞光中的长安城所引发的时代感叹。那是大唐的残照。话锋一转,俞老师引《三国演义》刘备败走,百姓“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的场景,追忆他目睹抗战、内战中黎民流亡的惨状。老师哽咽,复又叹息,随后安静地说,大陆“文革”灾难空前,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全看台湾了。孟嘉由瞌睡中醒来,美云不再发问,全室肃然。
遥想大唐,感时忧国,老师最关心的还是台湾,还是本地文化的丰厚。
永松说,俞老师鼓励他们“做事要肚腹事”,指示他们做田野调查,报道民俗活动要宏观地找出文化的根源。老师为《汉声》杂志的前身ECHO写文章,也和他们到乡下去采访,最远曾经南下高雄茄萣白砂仑参观王醮。每次回来都开心地讲了许久。
文化大学戏剧系研究生丘坤良是俞老师钟爱的学生。坤良带着戏剧系学生到霞海城隍庙灵安社随老子弟学习北管,俞老师鼓励有加,常到曲馆打气。这拨传承曲艺的新子弟初步学成,在大稻埕慈圣宫前野台演出时,老师也高兴地出席。天飘起雨了,我们请他移到摊贩帐篷下看,老师说不碍事,笑眯眯地仰望台上,从头看到尾。
从中原书香世家走出来的俞老师坐镇大稻埕市井,在雨中为初学乍练的小朋友加油的场景,是我一辈子无法忘怀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