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将夹着香烟的左手伸出窗去,没有让方阡陌看到指间那轻微的颤抖。
安明在马霍路附近下了车,随着“克林克林”的电车声向北走去。
雨水打湿了脚下的青砖,路面尽是凸凹不平的水洼。湿冷的空气渗透进安明的皮肤,肌肉,乃至骨缝里,不断稀释着他体内的热量。
一个穿灰布棉袍的老人一手打着伞,一手拽着辆堆满行李的小轮车“吱呀吱呀”地从他身边走过,轮子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裤腿。街对面的卤鸭店前,烫了发的老板娘蜷着一只腿,靠在门板上吸烟,向过路的行人飞着媚眼。
仙乐门的舞会分早晚两场,此刻夜场还没开张,门口两个穿了满清官服的侍者正拿着扫把,清扫中午舞客们丢下的垃圾。见他来了,脸上都露出笑容。
“安先生,来得这么早。”一个年轻的“中堂”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亲热地问道。
“今天坐了电车来的,上午生意好吗?”
“不如安先生在的时候好。”
“德盛洋行的李经理来了?”
“是啊,他晚上有饭局,今天特意来跳的早舞,安先生怎么知道?”“中堂”有些好奇地问。
安明将吸完了的烟头随手扔在垃圾里,向其中一个揉瘪了的烟盒努了努嘴:“熟客里只有他最喜欢抽那种加长了的‘老刀牌’香烟。别的烟他这个老烟枪也抽不惯,嫌劲儿小。”
“中堂”探头瞧了一眼,笑着说:“都说安先生耳朵好使,想不到您眼睛也是这么灵。”
“没办法,天生的。”安明抽出一根香烟,向他扔了过去。
“中堂”接住烟,夹在耳朵上,立马麻利地向他打了个千儿:“谢安先生赐烟——!”
安明拍了拍他的肩头,向大门内走去。
这个关于饭局的消息让安明提起了兴趣。德盛洋行是一家中等洋行,专门从事进口西药,后台老板是瑞士人柯克。经理李茂生为人圆滑,和日本领事的交情很好,日本军方更是他的大客户。只是不知道今晚的饭局是否和日本军方采购药品有关?如果大规模采购的话,很可能就是日军发动大型战役的先兆。不过,这也只是他的推断,还需要更多的情报来证实。毕竟,在他的工作中,是不允许“也许”这个字眼存在的。
仙乐门一共三层。底层是餐厅和店面,二楼才是舞池和宴会厅。一楼大厅里,吃下午茶的客人正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悠闲地聊天。他们中有不少安明的熟客,见他来了,都点头或招手致意。颜料大王周宗良的小女儿周燕燕还特意给了他一个飞吻,惹得同桌的年轻人一阵哄笑。
安明向他们挥了挥手,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的灯还没有开,一眼望去,能容纳千人共舞的大型舞池空荡荡的,宛如暗红的冰湖。窗外的微光照下来,在红木地板上形成了幽暗的反射,隐约露出上面细小的磨痕。舞池边,侍者正把散乱的桌椅归回原位,再换上清洁的亚麻台布,摆好烟灰缸和花瓶。外边的小舞池里,几个穿白衬衣的女工跪在地上,给地板打蜡。
“安先生好!”不时有在工作的侍者工停下来,恭敬地打招呼。安明一边回礼,一边踩着磨砂玻璃地板,向舞池另一头的钢琴台走去。那里,静静摆放了一台斯坦威三角钢琴。
这是安明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属于自己的三角钢琴。安明记得自己当初遇到它时,手指滑过琴键的感觉。那种无与伦比的清脆柔和,像加了冰糖块儿的咖啡,又像林中的清泉,带着清新的气息,潺潺流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