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吧,周作人对处于悲惨境地的女人天生抱有悲悯之情。后来,妇女问题一直是他的研究课题。关于这方面的论文,他写了很多。
还有一户人家男人姓姚女人不知道姓什么,潘姨太叫她姚太太,周作人也跟着叫她姚太太。在周作人看来,姚太太比羊肉店的石太太和善。但是,潘姨太就是跟姚太太不对路子。起先,两人还能在一起咬咬耳朵,后来见了面勉强打个招呼,再后来,互相不理睬,装作不认识。
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两家的大人打破了头,两家的孩子却好得一个头。姚太太和潘姨太形同陌路,姚太太的干女儿杨阿三不管三七二十几,依旧三天两头往潘家跑。为什么?潘家有个帅小伙儿周作人呗。
干吗要叫阿三呢,一个花样女孩,这名字多难听。周作人暗自可惜。他判断这一定不是她的本名,或许只是因为她在家中排行老三,街坊四邻就阿三阿三地随便叫吧。也有人文艺一点儿的,叫她一声三姑娘。
阿三每次来都先到楼上跟潘姨太打个招呼-有礼貌,然后回到楼下书房静静地站在书桌前看周作人写字帖-懂规矩。她的怀里总是抱着一只叫“三花”的猫。写着字帖的周作人明显感受到身旁从阿三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体香,以及从三花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味儿。他的心颤颤的。
他们很少说话交谈,甚至很少直视对方,以至于周作人常常记不住阿三的长相-他近视,视物总是模糊的。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总觉得她高高在上而且身披霞光,所以,她的世俗的面貌被她的神圣的光辉所遮盖了。她长得好不好看呢?他很下工夫地想。
想起来了!黑眼睛(废话,中国人当然眼睛是黑的),尖面庞(说明比较瘦),小身材(十四五岁,恐怕还没发育完全呢),尖尖的小脚(裹足的吧)。这就是三姑娘的长相。不算好看,也不能说难看,只能说,一般般,很普通。
可就是这样的女孩儿让他有了心跳的感觉。当她又来看他写字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努力去写”(他自己这么老实交代),而且他从心底升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和喜悦。
好耶,你恋爱了!
是吗,我恋爱了吗?我只是感觉到淡淡的一种爱慕。
这是周作人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性的觉醒。
这样的觉醒也唤起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有一天晚上,饭桌上,潘姨太突然提到了阿三姑娘。周作人心里一咯噔。只听潘姨太有些不屑地说:“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婊子”是什么?周作人不明白。“做婊子”又是干什么的?周作人也不明白。凡事都架不住分析啊。他这样分析:首先潘姨太把阿三定义为“不是好货”,只有不是好货的人才去做婊子,所以,婊子不是好货,做婊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抓住了一个词,流落。既然如此,那么,阿三将来即便真的去做了不是好货的婊子,那也是流落的,是迫不得已的。
明白了,都明白了。明白了的周作人暗下决心,阿三如果将来真的流落了,去做婊子了,我必定去把她救出来。
幼稚吧?幼稚得壮志凌云。
“恋”了大半年,绍兴家里来信,说,母亲病了,让他赶紧回家。他去监狱禀告。周福清说,那你就回去吧。他就离开杭州回了家。
一个月以后,一直住在杭州花牌楼的工人阮升也回了绍兴。大家都在花牌楼待过,话题自然绕不过花牌楼和花牌楼附近的那些女人们。提到杨阿三,阮升说,她死了。他有些轻描淡写。是啊,哪天不死人呢,死人的事儿是常常发生的。但在周作人听来,就像夜半三更突然听到有人用力敲门。
怎么死的?
得霍乱死的。
周作人没有话了。他的心里自然是不快的。他想象着她的悲惨的却又极度安静的死相,他被从脚底升发出来的悲凉整个儿覆盖了。与此同时,掩藏在他心底的那块石头也放下了。石头是放下了,原先摆石头的地方留下的一块阴影,却长驻在他心底的那个隐秘之地。他这么感觉。
杨阿三死了。周作人的初恋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