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雪内心存有对家乡的呼唤,却在她十九岁时和第一任丈夫结婚后搬去法国的第戎时得到了回应。费雪从早年禁闭的饮食口味和疏离的人情环境,到了充满了开放的、丰富的饮食惊奇和热闹的人际互动的拉丁社会,需要温暖的费雪借着各种味觉的体验和追寻,找到了她精神的原乡,从此,法国的食物及跟随食物来的人情成为她一生的滋养。
费雪曾在文章中表示,人有三种基本的需要,即食物、安全感和爱,而对她而言,这三件事密不可分。对于了解费雪一生的人而言,这段话有点哀伤,因为费雪一生在安全感及爱的满足感上实在颠沛,在一九四○年代,美国人离婚的并不多,但费雪却结过三次婚,期间她最挚爱的第二任丈夫却因不堪病魔的折磨而自杀身亡,她还曾经生下了一个在那个年代视为丑闻的私生女,并且在四十三岁的那一年,成为一位独立抚养两个女儿、且不得不面对生活困窘的单亲母亲。
费雪对爱和安全感的追求历经考验,但她对食物的追寻却从未中断,事实上,食物乃至于味觉的体验与满足已经不再只是口腹之欲,而是生命的原欲了,当费雪说,饮食可以通向生命的欢愉,她说的是一个在生命中饿过的人的领悟,饮食是费雪永恒的家,她在其中找到安全感和爱。
也因为如此,费雪的胃口很大,在她的饮食写作之中,口腹之欲只是个隐喻,她真正要说的是关于生命的各种华丽的胃口。费雪有一种本领,可以在谈饮食之事时,随时笔锋一转,谈起天下事。她的味觉经验让她灵思泉涌,从口味心得、饮食典故、烹调原理到人情冷暖、世道顺逆、生命思索,处处见其文笔的流丽、心思的敏锐、论世的机锋。
英国诗人奥登(W.H.Auden)曾为文称赞费雪的饮食文章是美国当代最佳的散文。奥登有此慧眼,一是看得出费雪散文中的诗情洋溢,二是熟悉欧洲世界的奥登,自然比美国文艺界更懂得味觉书写的欧陆抒情和哲学的传统,费雪曾翻译过法国十八世纪的古典作家布伊亚·萨瓦兰的《味觉生理学》(The Physiology of Taste),她称呼这本书是"烹饪学的超越性冥思",费雪且自谓深受这本书的启发。
在欧陆拉丁社会和天主教的传统中,地上的粮食和天上的圣餐存在着紧密的关系,法国电影芭比的"盛宴"其实也是一场"圣宴",压抑味觉的丹麦清教徒透过味蕾的开口而释放出生命的欢愉和爱,费雪深通此理,在《写给牡蛎的情书》中,她从蚝身为软体动物的爱与死开始说起,到各种吃蚝的人生故事以及蚝的各种烹调花样,蚝在此得到了费雪饕者狂热的爱,如此被吃,蚝恐怕也心甘情愿了,费雪也吃得味蕾和精神同样心满意足。
读费雪的饮食书,读者的味蕾和精神也同时受益良多,费雪的文体很有能量,各种惊人的比喻、想象和评述跳跃在字里行间,例如在《如何煮狼》中,费雪从莎士比亚的"食欲是一匹无处不在的狼"这个比喻下手,替美国在二次世界大战物资困乏的时代,找出驯服饿狼的各种克难食谱,像《如何饿中作乐》一文中,她提出细嚼慢咽自有真味之道,让我想到曾听朋友说起,他关在大牢期间,从无法咽下窝窝头,到寻出一点一点掰小碎粒的窝窝头,含在嘴中用口水慢慢吞嚼,而觅出窝窝头最甜蜜的滋味。费雪与我的朋友均懂得饿中作乐,才是美味真境界,这可非平庸的美食猎奇者可及。
费雪的饮食文学,如今在美国已荣获桂冠的地位,但这份荣耀得来并不容易,正统的美国文学界,一直存在着清教徒的自苦心理,视描写生命和痛苦的写作为文坛的正宗。费雪的饮食书写提供了太多的欢愉,她的妙笔生花也无法掩饰,所以美国文化界的正统祭坛"美国文学和艺术协会"直到费雪死前一年的一九九一年才把她列入会员。
饮食是平常事,但费雪写的却是非常文章,这一点,世人要慢慢地才会了解其中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