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没找到呢。”股长有些惭愧。
“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那间屋子藏龙卧虎啊。他是我的老战友,名叫孟中天。这次你调到大军区,很可能见到他。”
股长欲言又止,看得出内心复杂。孟中天与他前缘不浅。
“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我试探着。
股长思索片刻:“当然可以,前车之鉴嘛。何况你也要调到军区去了,应该有思想准备。孟中天才气超群,我是望尘莫及。但我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身败名裂的。哼!他果然身败名裂了……”
3
股长告诉我:
十多年前,孟中天年方二十二岁,就任团司令部作训参谋,上尉军衔,在同龄人中已是鹤立鸡群。他业务娴熟,精力过人,深为团长器重。
但他有个毛病,好孤独,和周围所有人都无深交。所以他越是出色,便越是寂寞。孟中天痴爱地图,尤其是军用地图。他收藏了我军所配备的各种型号各种用途的地图。从一比五千的精密图开始,比例逐次增大:一比二万五,一比五万,一比十万……直到一比三百万的战略用图。比例再大的地图他就不喜欢了,嫌它把“大地抹净”了,是一张“死图”。他的宿舍四壁贴满了地图,从地面直到天花板,他躺在床上也可以欣赏变幻莫测的地貌。他通过这种方法把自己的空间扩大了无数倍,俨如一方君王在自己领域地内纵横驰骋,从中获取某种神秘的体验。地图一律按照拼接法衔接:上压下,左压右。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和一张日报差不多大,实地面积相当于一个数百平方公里的县。他拼接得细致至极,一个县挨着一个县。接合处绝无半点错移。这可以从地图上的网状座标线上检验。你站在墙角贴住墙壁眯眼一瞄,任意选择一条横座标线直插另一墙角——长达上千公里,中间没有断裂起伏。再用条丝线拴个铅锤,待它垂直不动时贴到地图上,纵座标线和丝线完全吻合。军用地图拼接法是世界共同的,在拼接好的地图上用扁铅笔作业,可以顺畅地从上画到下,从左画到右。中国地形竟那么奇妙:恰好是北(上)比南(下)高,西(左)比东(右)高。蓝色河流从这张图流到那张图,正是从左边流到右边,或是从上面往下面,谐调得不可思议,仿佛地图拼接法就是为中国地形设立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骤然变得万千起伏。他时常久久地观赏,思索,竭力读透山脉的每一处细节,让思维顺着河道从这个县度到那个县,从平原追随到海边。沿途所经过的裂谷、峰峦、浅滩、居民地……都使他赞叹不已:一条/秒(流量每秒零点八三立方)小河,居然能穿过山脊!还敢在208高地上拐一下,这种勇气肯定雨季才有,平时它绝不敢碰208。
站在整面墙的地图面前,数千平方公里大地仿佛从天上急泻下来,山脉如波浪千姿百态,一刻不停地按照内在指令朝远方涌去。在孟中天眼里早已无平面,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已习惯于立体感受它们。这是识图用图人员最重要又最难养成的素质。密匝匝的、一圈套一圈的等高线画出山的头颅与身脊,他的手抚摸它们时,习惯地做波浪状,不断被山脉顶起来,又不断地滑入山谷。图标与弧线越密集,他越着迷,那里经常隐藏最异常的地貌,对那里光读不行,心灵必须像深入深渊那样一分一分爬下去,直接体验大地骨路与关节。他发现任何一块地域都有一个主体构造,或者是巨山,或是大河。它像帝王一样耸立当中,肆意摆布小于它的地物们,它们的隶属关系简直可以绵延千里。比如:这条无名河在208高地拐了一下,因为它不拐不行,百里以外的莲花山暗示它非拐不可!人只有面对地图才会震惊:上面的一切都洋溢着生命,犹如无数张人脸聚集成堆,或灵动或呆滞或尖刻或放浪,它们总是有万千语言想说而又说不出来。孟中天甚至能从图上看出春夏秋冬,任何一处地表的四季都不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