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天注视我:“在你面前坐着的人,像不像疯子?”
“不!……不。”我嗫嚅着。
“即使你说像,也不要紧。在控诉我的材料中,多处指出我‘疯狂’,‘歇斯底里’等等。医院检查也说我有轻度神经错乱,不过他们没有把握,因为精神病和正常人的区别是很含糊的。我却有这个把握:我不是疯子!我的神经系统高度坚强,但是我距离疯狂只有半步。你应该理解,七、八年来,我独自居住这幢楼里,意外地获得巨大发现,这些发现如果能成立的话,将是整个地学界有史以来最惊人的创见!这要深刻地改变天文学、地质学、海洋学、生物学、物理学、气象学、矿物学、灾变学等等许多学科的结构,以及它们的研究内容。这种超级创见自然给我造成超级兴奋,有段时间我完全被吓住了,确确实实感到恐惧,世界一下子的撕去帷幕,我在毫无思想准备时突然看见它的原始面目。你说,我的精神承受得了吗?我差一点就崩溃了。我之所以没有崩溃,是因为我自己一次次讥笑自己、打击自己:荒唐,不可能,偶然相符等等。为解脱自己的妄想,我不得不大量阅读各种书籍,阅读的结果,他们的学说反而在证实我的妄想,他们所掌握无数地质现象恰恰在完善我的理论,而不是他们的学说。我非常渴望和他们面对面论争,渴望被他们反驳,渴望激烈地彻底地摊牌。但是我无人诉说,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还没有置疑。孤独至极,只有面对地球和他们(再度注视毛泽东塑像们)。你是一个军人,应该理解,真正军人的痛苦是丧失了敌人。我就得不到我的敌对者!我渴望整个地学界纠集各个学科一齐反对我,从而得出结论:正确或者荒谬,那时我才会平静。如果一个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正确还是错误,是真的还是假的,岂不太痛苦太残酷了么?”
孟中天终于流下眼泪。
我也泪眼模糊,体会到死不瞑目意味着什么。人,为什么会死不瞑目。
“我经常像凝固的岩浆,整天整夜坐在世界地图面前,不吃不喝,观看它们神秘而美妙的形态,揣摸它们的暗示和种种被禁钢的欲望,回顾它们在运行中被肢解被隆起历史。大陆周围留下这么多碎片。黑暗的洋底里有全球最大的山脉——大洋中脊,长八万公里。炽热的硅铝物质以孤状波形态进行塑性流动。地球的最高山峰陷入地心再度融化。不同趋向的力造成深层和断裂。……世界上最复杂生动的现象就是大地现象。地质时期所有的力,都保存在大地内部。大地是不说话的,我必须化做硅铝物质去感受它。尽管人类把大地踩在脚下,自以为是它的主宰,其实只是古老岩石上的苦药。一切森林、领袖、昆虫,一切真理、荣誉、思想,在大地面前统统是尘土。也确实是从尘土中滋生出来的,最终还要归于尘土。不过,人势必要体现大地的某些精神,人和大地有着无法解释的、非常神秘的默契。比如,所有的地图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南极在上北极在下产就表现地貌的功能来看,完全一样。可是人们偏偏把北极放在上头,全人类也承认这种绘制方位,没有人以为是错误,也(没有人证实不是错误。人类无意识地顺应了大地的脉络:上北下南。还有,人类民族差异之大有目共睹,如果深入研究他们脚下的土壤,会发现人种和陆块的一致性,大地有它的密码,必然遗传到它的子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