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自叙,年少之时,他“志于学”;年长之后,则“志于道”。现代人不言“志”,只谈“生涯规划”。
“生涯规划”,看似与“志”相仿;其实,完全两样。
现在年轻人,普遍无志;问题症结,不在他们,在成人世界。成人造作的物化社会,无可欣喜;你要他们,如何有志?
志气,近于浑沌,必是感兴的。一如《西游记》那块灵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一迸而出那只石猴;才学爬学走,石猴便拜了四方。他四方礼拜,是对天地有敬意;更是这世界实在新鲜、饶富兴味;这孙行者,可谓有志。志气向来讲不明,却明明白白开向一个可欣喜的未来;志气向来说不清,却清清楚楚指向一个可感兴的未知。
志气如诗。好的时代里,年少之人,各有其志;而少年十五二十时,也人人皆可是诗人。诗主感,又主兴;孔子说,“兴于诗”。诗向来也讲不明,说不清;现在学校教授古诗,为图方便,硬是逐句翻译成大白话:说是教学,其实是造孽。他们把学生仅剩的感悟能力,也将扼杀殆尽。
诗,是透过文字,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诗,是通过文字,与人世风景相映照。诗是孔子说的“思无邪”,是日月光华照见天地万物,历然爽豁,俱生好意。诗是年少的志气满满。青衿之志,贵在昂扬,贵在饱满;即便过当,即便恣纵无崖,都无碍于那厚实底气。年少青春,有此深厚底气,好比盘缠殷实,往后的人生,便可“走尽天涯,歌尽桃花。”
“走尽天涯,歌尽桃花”,这般且吟且啸、且歌且谣,完全迥异于今日所言的“生涯规划”。“生涯规划”之为恶,正在于完全没有诗情。年少时代,无有诗情,何言青春?无有诗情,何言志气?“生涯规划”,是标准化社会的产物,明确清晰,像张工程图;人但凡按部就班,就能达成“目的”,成为一个标准产品。“生涯规划”之人生,如生产线。此时此地,装零件;彼时彼地,钉螺丝;传送至末了,装配完毕,但生命也成乌有。虽然即将乌有,但这物化社会也因利之所在,透过各种讯息,以不连累他人为名,劝你尽早再做个“规划”,所谓“生前契约”。
生产在线,人人依相仿的“进度”,循序渐进。开头通常是用功读书,考好学校;不用功也行,总之找好工作,努力赚钱,设法理财;然后买车、买房、买保险,最后,再买个“生前契约”吧!赚钱、退休、养老,如果人生只剩如此,真是不要也罢!莫怪年轻人无感无兴,也莫怪年轻人不知志气为何物。毕竟,成人世界教他们的,只剩这一份份的“生涯规划”!
孔子的时代,重重忧患;但他那时,满满志气。他十五志于学,而后志于道,到了晚年,还动辄问对门人,“盍各言尔志?”千百年后,孔子若是地下有知,当仍愿意召唤今日年少者:甩开那劳什子的“生涯规划”吧!来吧!说说你的志向,老夫爱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