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总还有夏的习惯。昨晚忘关了一扇窗，一缕秋风吹入，凉透了我的鼻息。我被自己的凉嚏扰开了眼，起了个大早。

我关上窗，·?出一件厚丝袜裤穿上，一看镜中的自己，青眉青眼，倒与今天送别的氛围很相合。我在昨天穿着的基础上换了一件同款同料的浅灰色高领紧身衫、一双最简单的黑色高跟船鞋，一顶黑色镶银荷叶边的阔边帽。杨军说：“你们俩商量得这么好，穿得这么黑艳。”

韩意好像特开窍地说：“黑艳，这个词好！绝好的时尚语言，我要用在杂志的创刊号上。”

我看了韩意一眼，没有说话，然后瞪着杨军，奇怪一向稳重得体的他怎么会冒出这么轻佻的话，今天什么日子啊！今天是调侃玩笑的日子吗？

杨军看出了我的心思，自己解释：“我也出席过几次葬礼，从来没见??穿过你们俩这么精致的礼服。”

我也没想到韩意穿得与我如此相似：一件收腰身荷叶底边的小黑礼服，内是白色高领衫、黑色瘦腿裤，简单的黑色高跟船鞋，黑色镶白边阔檐儿帽。不同的是韩意比我多戴了一副大大的墨镜。我说这么阴的天还戴墨镜？到了现场我才明白，韩意的墨镜真实用。

初秋的风已??能将落叶卷到半空。一辆黑色的奥迪、三个黑色的人、凉瑟的风、静默的尘，一上路就带着哀悼的氛围。我向这边的窗外看，韩意向那边的窗外看。不知韩意想什么，我想起泰戈尔说死如秋叶之静美，毛局长是否会对自己说死如秋叶之静美呢？

毛局长的送别室不如我想的那么大，人气也不如我想的那么旺，门口稀落地摆着十几个花圈，屋里坐着几个他的家人和单位的人。一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毛局长，笑得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双眼让我想起他说过的一句名言：“漂亮女人像啤酒，有品位的女人像红葡萄洒；喝啤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红酒就要酝酿了，酝酿一种氛围、一种情绪、一种识得酒中酒的博学和智慧，一旦喝起来就要达到一种你能识酒、酒能迷你的境界    ”

毛夫人很毛，不修边幅的毛。毛夫人是那种未曾年轻就先老去的人，一头花白沙发、满脸莠黄沙肤，仿佛一抹就会掉几粒黄沙，眼大无神，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身体周围的气场都臃肿着、下垂着，好像没有一个细胞是精神的。她双手带了五六个金戒指，交叉着垂在小腹上，她没拿手绢或纸巾，她不怎么擦泪，所以她的泪就在她脸上已??有的几条泪道上流着；她也不怎么动，除了和来送别的人握一下手，她基本上就垂着眼、垂着头、垂着手、垂着    

在我们的前前后后也来了二三十人，大家的神情并不太一样，平静的、悲痛的、严肃的、超脱的、反思的，这都是生前得到毛局长关照、得到毛局长义气的人；还有表面冷静却从眼角、嘴角、鬓角透出嫉恨的、幸灾乐祸的，这应该是与他有怨隙的人，怎么这样一个义气的人也和人有怨隙？

我揣度着，签了到、握了毛夫人的手、站在毛局长的相前静默了片刻，然后同大家一样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等着一会儿的火化、等着火化后的装骨灰和将骨灰入位的送别仪式。我第一次??历这样的送别，并不知道有些什么程序，但我有良好的环境感知力，知道什么情况下做什么事，知道大家干什么我干什么。今天这个场合，交头接耳应该是被顾忌的，但还有人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应该是不怎么合适的，但还有人左顾右盼    我低下头来看自己的鞋尖，没走几步路，那??本透黑透黑的丝绒面已??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沙尘。我再一次低头时，左眼的余光看到韩意拿一块白色的小帕伸到墨镜的后面擦。我忽然想起韩意曾跟我说：“女人就要嫁得好，你看人家毛夫人，什么都不用干。要是能嫁个像毛局长这样有势力的男人，还用整天这么辛苦吗？要是嫁个这样的男人，每天写写小说、    ??，搞搞设计什么的，多美呀！”想想韩意的泪，有可能一半为毛局长、一半为自己并不完美的婚姻。唉，人生多磨啊！我们两个这么好的女人，怎么都遇上不好的婚姻呢？我的婚姻解体、韩意的婚姻没有了激情，我也有点儿想哭了，可我没戴墨镜呀！就在我不知哭还是不哭的时候，韩意突然使劲儿地用右手捅我，我抬起头看她，却发现包括她在内，几乎屋里所有的人都在往外看。两边椅子上交头接耳的更多了，左顾右盼的也更多了，在这增多了的窸窸窣窣的动作中，杂入了许多嗡嗡唧唧的声音：“哟，快看、快看。”“哇塞，够酷啊！”“这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