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微服私访婉儿这件事并没有在内廷中引起轰动,因为没有人敢宣扬。即便和婉儿同院的小女孩儿里有人来不及提前回避,也都明白:既然天后娘娘选择微服出巡,就是不想让人随便将此事宣扬出去。
活在宫檐下的人,没有人不多生几个心眼儿,所以她们即使看见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否则就是公然违背了天后的意旨。违背天后娘娘意旨的后果,那就只是一个:死罪!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往刀口上撞。
于是谣言便由此而生了。在此后很长时间里,这件事都是宫闱里这些女人们窃窃私语的主题。不管那些似是而非的揣测或添油加醋的描绘里是否还透露着一丝丝刻薄鄙夷,或是羡慕嫉恨,这个小道消息最后终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虽然各人说法不一,但有两点却是每个人都深信不疑的:在内廷里那个最微贱最不起眼的小婉儿,竟然有幸见到了在整个大唐王朝都高高在上的天后,那她的将来要么就是飞黄腾达,要么就是家破人亡!这个小姑娘的生活,终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再也回不到那古井不波的日子了。
可是,等待的结果却令他们大感意外:从仪凤二年的夏天等到秋天,秋天又等到冬天,这一年快走到头了,婉儿那边却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终于,凛冽的北风中,仪凤三年的春节到来了。宫里重新喧嚣热闹起来,人人都忙碌着,整个宫城到处都是奔忙的身影。厚重的宫墙内,那些雄伟的宫室也尽被修葺一新。虽然这一年因为天下大旱,皇上和天后不愿意大事铺张,但这毕竟是新年,是最喜庆的日子,宫里的活是忙不完的。
这个时候,婉儿反而却成了整座内廷里最闲的人。她毕竟是传闻里得到过天后接见的人,这让掖庭里那些女官们都拿不准主意。没人去恭维她,但也没人敢得罪她委屈她,只能把她晾在那里,什么活儿也不好派给她。
于是,当其他的小女孩儿们都托着盛满瓜果的朱红漆木盘飞跑着,或者忙着给美人瓶里插花的时候,婉儿却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默默地抬头看天。
天空布满厚重的彤云,它们沉甸甸地压在整座长安城上空,离婉儿是那样的近,仿佛触手可及。整个冬天长安城里都没有下雪,院子里的柏树枝叶飘零,枯干的躯干无声地伸向天空。
“母亲,天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母亲郑氏,眼神里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失落。郑氏心里一阵酸痛,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不会的。”她说,“如果天后真不喜欢你,我们死了!”
“那为什么这些天来都没有人理我们?”
郑氏沉吟起来。
作为上官家的媳妇,郑氏出生于当时的诗礼簪缨之家,自幼也读了不少书。所以,对于世事纷纭、朝野动荡、内廷倾轧这些事,她并不是了无概念的,她知道的远比掖庭中其他人要多得多。
但是另一方面,郑氏对那些斗争仅限于“知道”而已。那时候她是大族的千金,长成以后也理所当然地嫁给了贵戚公子,可谓郎才女貌,一帆风顺。如果不是上官家族在十数年前的大风波中倒台,她也会如同其他贵妇人一样,遍身绮罗,十指不沾烟火气,安享富贵以至终老。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曾经当故事一样看过的史实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总而言之,对宫中的政事,郑氏绝非一无所知,但她真正能帮到女儿的却几乎没有,这也正是为什么她满腹经纶,在掖庭中活了十几年却还悄无声息的缘故。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金子总是会发光的。郑氏沉思了好久,才对女儿说:
“可能是天后在等机会吧。”
“可是她是天后啊!在内廷中无比神圣的天后啊!”婉儿不解其意,睁着大眼睛说,“内廷之中还有谁能管得了她吗?她要做什么,还要等什么机会吗?她不是一根小手指头就可以把我们救出这里吗?这些不都是母亲您和我说的吗?”
“我确实疏忽了一点。”郑氏并不讳言。“一开始我就忘了提醒你,我们只看到了天后娘娘无比高大,却忘记了我们自己无比渺小。我们跟杂役差不多,整个内廷之中可能也算我们最低微了,天后那样超然的身份是根本不可能和我们这样低微的人发生联系的。如果她动用权力勉强提拔我们,对她当然是小事一桩,但对我们来说,将来所有人都会嫉妒我们,防着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人拿我们当朋友,背地里还可能使坏下绊子,这就是所谓的‘物太过不祥’。所以做任何事,都要一步一步地来,不能妄想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