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玉庭前王孙第(5)

红颜宰辅 作者:李靖岩


 

“这个地方已经被我用禁术禁锢住了。外人绝不能进,绝不能窥,绝不能听。”明崇俨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着解释说,“婉儿,我即将心法传授于你。这也是我和你之间唯一的一次机会。此后关注你的人将会越来越多,你的身边时刻不离命数高贵的公主亲王,我将不能复施其技。我跟你之间的缘法也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所以,你要听清楚。”

“是!”婉儿不自禁地应答。

“世间真有道法,而你不必从我学道法,正如宋昭华也不传你武学一样。”明崇俨摆摆手,压住了婉儿的发问,“我们传你的都是经世大略,宋昭华教了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而我,将教你如何令在上者认为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世间常有千里马,而伯乐不常有。人才有遇有不遇,奖掖贬黜,赏罚功过,往往便能左右人的一生。否则,纵有安邦定国之材,也不免老死床头,一生无为,是所谓有命而无运者。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必须懂得才学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那最重要是什么?”

“信!”

明崇俨道:“信,即信任。推而广之,亦可为信仰,这才是能够令你被上位者赏识拔擢的条件。才学乃是外务,攻心才是本源。你必须想方设法令所有人都信任于你,令愚夫愚妇对你信仰膜拜,令你身系天下众望。若真有这么一天,就算你的敌人是皇亲贵胄甚至一国之君,也不能轻易地加你以毫厘之刑。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的一生之中,千万不能令自己处于孤立之境。”

“但如何才能赢得人的信任呢?”

“以道!”明崇俨一弹指,一团青色的火焰从他掌心中盈盈升起,在婉儿的眼前飘飞,“道非道法,而是各自不同。如术士以法术,文臣以治政,武将以武功,台阁以直谏,省部以权谋,文墨以文章,内侍以亲厚,总而言之,各尽其能。一旦时机凑合,便要尽力展现。是为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名将示不能战,而终究能战。良贾深藏若虚,而出即获利。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深藏,不免蹉跎终老。而枉自嗟叹,是愚蠢之极!宋昭华那个人太淡泊,怕是不会和你们说这些道理了。”

“我似乎懂了。可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处在你的位置上。”明崇俨的目光意味深长,“我时日已然无多,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必须找到一个传人,使我的道可以继续传扬下去。婉儿,本朝真正的宰相向来不在庙堂之间。司马承祯以隐士为相,我则以术法为相。因其不尽为朝廷所用,所以反而为朝廷所信。我看得到将来本朝也会出现女子为相,或者布衣为相。女子为宰相的征兆,恐怕就在你身上。记住我和你说的每字每句。潜心揣摩,自有用处。你我的缘法便尽于此。”

一语末了,明崇俨的身躯化成一缕一缕云雾烟尘,开始向四周飘散,沿着门窗的缝隙缓缓流出。婉儿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凡事有不明,便看太平。她是你这一生的劲敌!”

伴随着明崇俨的倏然消失,那停滞了的时光也猝然重新流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女官侍女们一如刚才那样窃窃私语,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待漏的刻度也几乎没有移动过。只有婉儿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道刚刚的一切究竟是梦寐还是幻境。

等到太平公主回来,婉儿装作无意,用言语试探。太平公主不疑有他,果然被她套出了话。原来适才皇帝召见太平之时,正值群臣大会,明崇俨始终坐在殿中末座。

虽然坐实了那段诡异的经历是虚幻,婉儿却越发相信那个“虚幻的”明崇俨说得是实情。她知道自己的长处便在于文章诗赋,然而之前的小诗虽然已蒙天后御览,对自己的人生也有着巨大的改变,却不足以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她在等待着更大更好的机会,因为自己没有退路。内廷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地方,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若她不能再持续获得公主或者天后的赏识,那她脆弱的身躯很快就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女人们践踏成齑粉。之前的十五年她都在等待,她已经等待得太久,今后的人生中都不需要等了。

机会转瞬即至。

明崇俨预言太平公主日后终将成为婉儿的劲敌,但在大唐仪凤四年的秋日里,太平公主却实实在在的是婉儿最强大的守护者和福星。尽管婉儿的内心里从一开始就对太平有着抗拒——那是弱者在遇到强者时本能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感觉,但在这个时候,婉儿只能依靠她。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平公主似乎也在着意将婉儿捧成大唐王朝一颗耀眼的新星,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

这年七月中,皇帝在咸亨殿大宴群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连李氏宗亲里辈分最长的亲王霍王李元轨也出现在庙堂上。这李元轨是高祖李渊的儿子,论辈分还是李治的叔叔。他既带头凑趣,殿上自然一时辐辏如云,像明崇俨这等五品文散官能敬陪末座,已是格外优容了,其他不少四五品的官员都无缘上殿。

酒过数筹,皇帝诗兴勃发,带头吟柏梁诗一句“屏欲除奢政返淳”。

这句诗意味并不深长,但它既出自皇帝之口,满座自是称颂备至,倾心叹服。皇帝以下便是霍王李元轨,次及天后,次及太子。这般句句相传,直传到太平公主。她年纪虽幼,然而是公主之尊,又深得帝后宠爱,身份远在寻常王公卿相之上。众人也知道太平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儿,平日里正愁无缘讨好。此刻都暗暗憋了一股劲,预备只要公主凑出七个字来,就震天地喊好。

哪知道太平公主咬着指头,蹙着眉头,扭身思忖良久,那一句诗却迟迟不出。皇帝和天后武曌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怜的样子,都忍不住发笑。他两个不催,满座群臣自然更不敢聒噪,都静静地等着公主构筑佳句。

太子李贤见小妹迟迟不吟,正欲示意她将难题推给自己,突然间太平公主一拍桌案,美目流盼,笑道:“吟不出来。”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皇帝也微笑摇头,说:“这个不成,纵然是你,不能成句也是要罚的。”

太平公主却不以为意,说道:“臣女虽不能成句,臣女之友上官婉儿却可成篇。愿领责罚,即将其荐于君父之前。”

皇帝瞿然道:“吾女乃有此友乎?”随即传婉儿上殿。礼部小心翼翼地提醒:“上官婉儿虽有其人,但现充内侍,年幼职卑,满座皆亲王贵戚士大夫之流,恐难相见。”

这时候天后武曌说话了:“上官婉儿这个女孩儿我知道。她是前侍郎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虽已服罪。当初也是殿上座中宾客。以礼推之,婉儿与陛下与诸君皆世交耳,原宜一见,岂能因今昔贵贱摒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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