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我也是一样……以前我虽然生活在中国,却从来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朝鲜孩子,现在我却朦胧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孩子了。我的血管里有赵阿姨的血水在流淌,我的生命里有她的生命,我就不可能只是朝鲜人的女儿了!
赵阿姨不但救了我,也救了松下浩二。我不敢说她也曾把他抱到怀里,喂一个婴儿一样给他喂过奶……赵阿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就是在失去孩子的痛苦和疯狂的迷乱中那样做了,也是有可能的。她或者已经那样做了,或许只是让小玉帮着将奶水挤在碗里,再一点点灌进那个和我一样只剩下一口气、什么食物也接受不了的日本孩子嘴里。赵阿姨既然发现乳汁对昏死的我有作用,是不会不给洞内另一个昏死的孩子喂奶的。我亲眼看到过赵阿姨和小玉给松下浩二喂奶水的情景:是一个下午,洞内的光线不大明亮,我从昏迷不醒中睁开眼睛,脑瓜并不清楚,可我还是看到了,就在我身边的草铺上,小玉抱起松下浩二,赵阿姨将盛在碗里的奶水一点一点灌进松下浩二微微张开的嘴里……赵阿姨一条腿坐着,一条腿跪着,头发披散着,赤裸的胸膛还没来得及掩上!
你干吗流眼泪……你不要流泪,以你现在的身份,也不该流泪。再说我快要讲到一些可以被看成是快乐的日子了……我和松下浩二正在醒来……我得告诉你我也十分感谢小玉,感谢岩洞深处那盘小小的石磨。没有这盘石磨,仅靠赵阿姨的乳汁,我和松下浩二甚至赵阿姨本人都不可能活过那个冬天。赵阿姨用乳汁救活了我和松下浩二,小玉则用这盘不知何时搬进洞里的石磨磨碎用水泡软的黄豆,做出了豆浆和热腾腾的豆渣,救了产后身体极虚弱的赵阿姨,也让我和松下浩二从垂死中一天天地开始了复苏!
我的眼睛渐渐睁开……昏睡的时间一天天减少,醒过来的时间一天天多。我的目光依然迷离,意识恍惚,没有感觉,意识不到什么,自然也没有思维。我的生命进入到一种平静而简单的、内外一概空无一物的状态里。这仍是一种昏迷不醒,一种睁着眼的沉睡,生命中那些惨痛的记忆和恐怖却因而被隔绝了。但我毕竟是在一点点苏醒,我渐渐能看得远一些,洞外那被洁净的雪原遮盖的曲曲折折的山峦线,雪原上突然显得疏离的林木,林木背后蓝玻璃一样的天空。如果说过去的苏醒属于肌体,这时的苏醒则属于心灵。我的生命中一点点地多了力量,已经有可能重新关注这个世界了。隆冬时节,二十八号密营十分隐蔽的出口被积雪半埋,从洞外望去它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半圆形的山隙,可是每个白天和夜晚,我从洞内向外望到的却是一个个完整的冬日,一个个完整的冬日的世界。如果天空在飘雪,无论是零星的雪花还是大雪纷飞,洞外的世界都不是一幅不变的图景:位于最前面的景物仍然是洞口外的冻雪层和野苇丛,然后就是漫天纷飞的雪花或大雪片,再往后便是森林,森林后面还是森林,之后才是模糊的天空,可它似乎与越往上看就越密集的雪花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