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人无私的帮助这方面,他让我们这些一心“为人民服务”的都无法理解……
在三反五反的时候,父亲被派去检查登记琉璃厂古玩店库房里的大量文物。在这个过程中,父亲接触到了大量的文物,他自己说当时看到了“几十万件东西”,同时也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这些知识再加上后来多年的工作积累,就成了他以后能够做服饰研究的基础。
父亲做服饰研究的方法,是从材料、花纹的发展,以及各种级别的人所用装饰的不同,考辨流源,我们觉得他的工作是索然无味的,有些专业的用语和字都要查字典才能认出,但是父亲却做得津津有味。对于他所做的工作,父亲一再说只是“资料”、“研究的资料”,而不是“服饰史”。后来中央工艺美院在编写教材的时候,父亲一一过目陶瓷、漆器、丝绸等方面的教材,然后在打印出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写上很多修改意见。另外,景德镇在建立陶瓷博物馆的时候,父亲也提出了很多意见。我们解放后受到的教育基本上是“无私奉献”、“为人民服务”这一套,对于这些政治口号,父亲怎么也喊不出来。但是在给人无私的帮助这方面,他让我们这些一心“为人民服务”的都无法理解:你自己辛辛苦苦地搞了半天,就这么轻易送人了?后来随着岁月的变更,我才发现,我曾经嘲笑父亲不懂政治,其实,我们也不懂。
父亲住在一个小学的教室里面,漏雨漏得一塌糊涂
1969年,林彪的“一号令”下达之后,老弱病残都要到第三线去。我们全家人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了北京,母亲在干校联队里,每天下地干活。父亲则作为老弱病残被安排在距离母亲二十里外的村子里面,一个人过日子。
当时我在单位请了假送他到湖北咸宁,把家中的家具等东西也一并捆起来带着。跟父亲一起去的,有一个修复铜器的专家,还有一个拓印方面的专家。把他送到之后,我把东西交给母亲,就匆匆赶回了北京,都不知道他最后被安排住在哪里。后来我几次去看他,发现他这回住在这儿,下回又住到那儿了。
我第一次去探亲的时候,父亲住在一个小学的教室里面,漏雨漏得一塌糊涂。我到了那里以后,看到父亲有一张小床,床上有一床帐子,帐子上面是一块塑料布。就是这塑料布,还是别人帮他搭起来的,他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床的旁边是一摞箱子,底下用砖垫着,上面也是一块塑料布。地上是一块块的砖,进屋的时候就踩着这些砖走进去。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赶到了母亲那里。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又搬家了。他自己也搬不了,就由别人帮忙把那些东西搬到一个农民的院子里面。那个农民的院子一层是天井、大门洞、猪圈、灶房,二层楼才是住人的地方。父亲当时就住在一层的一间房子里面,房子有门,但是关不上;有窗子,但是是用两块砖头做成十字撑成的。后来他又跟母亲一起被转到丹江。
到了丹江之后,父亲以看病的名义回到了北京,然后开始修改《服饰资料》。那时候,父亲住的是历史博物馆的宿舍,本来是三间,其中有两间是连着的。后来其中的两间不让他住了,把他赶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那两间屋子里面的东西也被扔了出来,塞到没有连着的那间屋子里。没有厨房,朋友帮他在房檐底下搭了一个小棚子,只能放下炉子,以保证不至于淋水,人却只能站在外面做饭。过了将近一年,母亲才调回来。母亲的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另外一条胡同给了她两间房子,父亲则还是住在原来的那一间房子里面。早晨他自己胡乱吃一点,中午到母亲那边,母亲给他认真做一顿饭。吃完之后,他再带着晚上和明天的(饭),回到自己的住所接着修改《服饰资料》。他每天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一公里多一点的路程。
在修改《服饰资料》的过程中,父亲发现自己最初搜集的资料和草稿都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没有了这些,父亲的工作很难进行。后来有些领导提出修改工作很必要,资料才陆陆续续地还到父亲手上。这时候还有一个困难,那就是插图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由父亲的忘年交王xu协助他完成的,后来他自己花钱又请了一个助手王亚蓉来协助他画插图。
1972年以后,父亲被调到科学院工作,专门建立了一个服饰研究室。这个研究室就是以父亲、王(两个予字)xu 、王亚蓉为主。在这个研究室里,父亲完成了《服饰资料》的最后工作。按照父亲的思路,他们还有另外一共十二个专题,但是都没能做下去。
如果让父亲按照指定的方式去写,那么他就不写了,写不出来
在临近解放的时候,父亲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现在是一个要在“思”和“信”之间做出选择的时代。过去我们工作,是“思”,现在则要求我们“信”。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问题依然存在。巴老在晚年撰写《随想录》,其实也是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父亲觉得,要他从“思”的工作状态转到“信”的状态,实在是太难了。他们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非常注重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的权利。
当时父亲的境况是,如果让他按照指定的方式去写,那么他就不写了,写不出来;如果可以让他写下去,那就得同意他按照自己自由思索的结果来写。
身处文坛之外的父亲,还大量阅读当时的文学作品,并且有自己的见解,还很喜欢跟我们讨论。解放之后我们只是阅读苏联的小说,但是他却鼓励我们各个方面都要涉猎一些。父亲跟他以前的朋友还有一些交往,但是跟以前比起来比较少了。对于跟他非常要好的朋友巴金,父亲有时也批评他“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但是他跟巴金之间的情谊却一直保持着,彼此之间也非常关心。巴金每次来北京,基本上都来社科院父亲的宿舍看望他。有一次巴老到了社科院的时候,恰巧电梯停了,巴老还是坚持爬电梯上来跟他见面。而父亲每次到上海,也总要到巴老家中,包括我们兄弟几个去上海,他总是叮嘱我们“要到巴老伯家看看”。至于他们谈什么东西,我们不得而知,推想起来应该是当时文坛的一些状况。
《芙蓉镇》刚刚出来的时候,他说这部小说“还有点味儿”。母亲当时在《人民文学》做编辑,每当有新人出来的时候就会告知父亲,父亲还是很关心文坛的情况。但是他自己已经不再写了,他总是觉得没有了生活,“隔”了。
这期间父亲也曾经企图重新拾笔。我的四堂舅早年参加革命,后来在合肥被国民党枪毙,舅妈带着几个孩子过着非常凄苦的日子。父亲对于四堂舅的事情很感兴趣,专门到了宣化去采访我四舅妈和我表姐,也积累了很多的资料。有一年,父亲请了创作假,跟很多作家到江西度假,想把四堂舅的事情写出来。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很痛苦:他写不下去,条件和环境跟他过去的环境都不一样了。
父亲很不善于表达他对我们的爱,但是他又默默地为我们做着很多事情
1957年,发生了一件我这辈子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事情。
考大学的时候,我本来一心想学医或者学美术,但当时的形势是号召大家去学兵工,我就响应号召去学兵工了。在大学里,我入了党,做了团总支部书记。但是到了1957年,我被打成了右派。事情发生以后,我没有敢跟家里说,借口工作忙,长期不回家。但是到了后来,我被开除团籍、党籍、开除了一切。这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家人说,然后回到了家中。
我回到家中之后,父亲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安慰我。他所作的唯一的一件事,也是我终生忘不了的,就是把他的一位老朋友刘祖春请到了家中。刘祖春是在抗日战争就到延安的老党员之一,当时被下放到昌平。我们两个人在院子外面的小路上边走边聊,聊了大约有一个小时。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舒畅了很多,这种心情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在“反右”的时候,你本来是革命里面的一员,还是一个小头头,忽然就成了反革命,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集中批判你,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你还得认着。但是忽然来了一个跟你经历相近甚至比你还委屈的人跟你聊天,不是来安慰你,而是让你正确对待、看得平常一点,至于自己,该坚持什么就继续坚持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番话对我的影响很大,一下子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自然,但是后来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才觉得这是父亲的刻意安排。刘祖春当时下放在昌平,我也只是在周六、周日才能回一次家,我们的会面决不是偶然的。他这种方式对于我们这种既有一点自负、还有一些自尊、同时又有一点自卑,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的人来说,感到十分适用。父亲很不善于表达他对我们的爱,但是他又默默地为我们做着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