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希腊人(1)

宽容 作者:(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龙


在地中海的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岩石半岛,它在近两个世纪中为当今世界的生活奠定了完整的基础,这包括政治、文学、戏剧、雕塑、化学、物理,上帝知道还有些什么,这是怎样实现的呢?多少世纪以来,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哲学家们一生中也或多或少都要用一些时间来寻找答案。

盛气凌人的历史学字与化学、物理、天文和医学的专家不同,他们总是以一种居心叵测的蔑视态度来看待人们力图发现“历史法则”的努力。在研究蝌蚪、细菌和流星中有用处的东西,在研究人类领域中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也许是我错了,但是我认为这种法则应该存在。迄今我们的收获鲜微,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我们探索的功夫也不够。我们一直忙于积累事实,却没有时间把它们煮一煮,让它们液化、升华,再从中提取出风毛鳞角的智慧结晶,而这些智慧对于我们这种特殊的哺乳动物也许还真有点价值。

我涉足到这个新的研究领域,不免诚惶诚恐。这里我暂借科学家的一纸名言,献上历史原理如下。

根据现代科学家的上乘之作,当所所有物理和化学的成份都达到形成第一个细胞的理想比例时,生命(区别于无生物的有生物)便开始了。

把上面的话翻译成历史学的概念,就是:

“只有所有种族、气候、经济和政治条件在不健全的世界中达到或接近一种理想比例时,高级形式的文明才会突然地、貌似自动地脱颖而出。”

我举几个反面事例详细论述这个观点。

头脑还处于穴居人水平的种族是不会繁荣昌盛的,即使在天堂里也不会。

如果是出生在爱斯基摩人的圆顶茅屋里,一夭到晚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冰上的捕海豹洞,那么伦勃朗就绘不出图画,巴赫就谱不出受难曲,伯拉克西特列斯也塑不出雕像。

假如达尔文不得不在兰开夏郡的工厂里干活谋生,那他在生物学上就做不出贡献,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如果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奴隶,住在罗曼诺夫庄园的一个偏僻村子里,那他也无法发明电话。

埃及是第一个高级文明的发祥地,气候宜人,但土著居民的体魄却不很健壮,进取心也不强,政治和经济条件也糟糕。巴比伦和阿西利亚也是这样。后来迁居到底格利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闪米特族倒是身材魁梧,精力充沛,气候也不成问题,不过政治和经济的环境却差得太远了。

巴勒斯坦的气候没什么可吹嘘的,农业落后,在横穿国土沟通亚洲和非洲的大篷车道以外的地区,商业寥寥无几。况且,巴勒斯坦的政治完全操纵在耶路撒冷寺院的教土手里,这当然无益于个人积极性的发挥。

腓尼基的气候倒是无可厚非,而且人高马大,经商的条件也不错,然而,这个国家却遭受了经济严重不平衡的厄运。一小撮船主把持了全部财富,还建立了森严的商业垄断。这样,早期泰雅和西顿的政权就落入大富豪之手。穷苦大众连起码的勤劳干活的权力都被剥夺了,他们变得冷淡、漠然,最后,腓尼基重蹈迦太基的复辙,由于统治者的鼠目寸光和自私贪婪而化为废墟。

总而言之,在各个早期文明的中心,成功的必要因素总是欠缺。

公元五世纪时完美平衡的奇迹终于在希腊出现了,它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而且奇怪的是,就连这也不是发生在本土上,而是出现在爱琴海彼岸的殖民地。

我在另一本书中描述了著名的岛屿桥梁,它们沟通了亚洲大陆和欧洲大陆的联系,早在尚无文字记载的时候,埃及、巴比伦和克里特商人就经过这些岛屿来到欧洲。他们的登陆既通了商,又把亚洲的思想带到欧洲,他们的足迹留在了小亚细亚西岸的一个狭长地带上,这个地方叫以沃尼亚。

这时离特洛伊战争还差几百年,希腊大陆的一些部落征服了这块长九十英里、宽仅数英里的疆域,先后建立了殖民城市,其中最著名的有以弗所、福赛、艾丽斯莱和米莱图斯。在这些城市周围,成功的条件以完美的比例臻于成熟,使文明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后世的文明最多有时可以与之并驾齐驱,却从未能超过它们。

首先,殖民城市居住了来自十多个民族的最活跃最有胆识的人。

其次,这里拥有新老世界之间和欧亚大陆之间互通贸易得来的财富。

第三,代表殖民主利益的政府给予广大自由人以充分发挥个人才能的机会。

我不提及气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对于只经营商业的国家来说,气候并没有很大关系。无论是下雨还是晴天,船只都可以建造,货物都可以卸舱,只要不是冷得港口结冰,只要城镇没有被水淹没,居民们就不会对每天的天气预报感兴趣。

以沃尼亚的天气极为有利于知识阶层的发展,在书籍和图书馆问世之前,知识是靠人们口口相传的,城镇的水泵周围成为最早的社会活动中心,也是最古老的大学所在地。

他们当中有记载的第一个人——现代科学的真正创立者,是一个背景值得怀疑的人物。这并不是说他抢了银行或杀死了家人,并为此而从无人知晓的地方逃到米莱图斯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祖先是谁,他是比奥夏人还是啡尼基人?(用博学多才的人类学专家的行话来说)是游牧人还是闪米特人?

这表明麦安德尔山口的这个区区古城在当时是一个多么显赫的世界中心。它的人民来自四面八方(就象如今的纽约一样),因此人们只是凭表面印象判断自己的邻居,从不过多注意他的家底。

这本书不是数学史和哲学手册,因此无需为阐述泰勒斯的思想而多占篇幅了。只需提一下的是,他倾向于对新思想采取宽容的态度。这种风气曾在以沃尼亚盛行,那时罗马还只是远方一条不为人知的泥泞小河旁的小商镇,犹大人还是阿西利亚人的俘虏,欧洲的北部和西部还是狼嗥鬼叫的荒原。

为了搞清这种发展的原因,我们必须了解自从希腊首领们渡过爱琴海、掠夺特洛伊城堡的财富以来希腊所发生的变化,当时那些远近闻名的英雄不过是最初级文明的产物,他们犹如四肢过于发达的孩子,生命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场漫长而又光荣的搏斗,充满了刺激、角斗、赛跑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竞技,而我们现在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面包和香蕉而埋头于日常工作的话,倒也未尝不愿意从事这些活动。

这些血气方刚的武侠对待他们信仰的上帝的态度坦率质朴,就象是对待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严肃问题一样。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在公元前十世纪曾经左右过希睹人的一切,但是他们都具有实实在在的人的形象,和地球上的人并无大区别。地球上的人是何时、何地、怎样与他们的上帝分道扬飚的,此中详情一直是个谜,从未有人搞清楚过。不过,九重之外的上帝对匍匐在地面的臣民所怀有的深情厚谊从未间断过,一直带有亲切的个性色彩,它使希腊的宗教表现出独特的魅力。

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当然都会知道,宙斯是非常强大的统治者,蓄着长长的胡子,偶尔狂暴地耍起闪电雳雳时,世界就象到了未日一样。尽管孩子们在摇篮里就听别人讲过神灵的故事,可是等他们稍一长大,能够自己读古老的传说了,便开始琢磨起这些可怕神灵的弱点。他们这时看到的神灵是在愉快的家庭晚会的灯光下出现的化装人物——他们彼此无休无止地恶作剧,参加凡人朋友们的政治争论,由于各支持一方而相互激烈争吵,因此,希腊尘世每发生一次争论,就必然会引起天国诸神之间的一场轩然大波。

当然,宙斯虽然具有人类的弱点,但仍不失为非常伟大的上帝和无比强盛的统治者,为了安全起见,最好不要触犯他。不过,他还是“通情达理”的,对这个词的含义现在华盛顿议会中专门进行院外游说活动的说客们了解得一清二楚,宙斯也确实通情达理,如果掌握的火候得当,还可以疏通他。最主要的是,他具有幽默感,并不把他本人和他的天国看得太重。

也许这并不是对宙斯的最好评价,但这一点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古希腊从未有过条例森严的教规,规定凡人应该把哪些看作真理,哪些看做谬误。由于没有现代概念中的“信条”,以及冷峻的教理和靠绞刑架推行教理的职业教士,全国各地的民众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恶来修改宗教思想和天国的概念。

住在奥林匹斯山咫尺之遥的塞萨利人对自己的可敬的邻居奥林匹斯诸神的崇拜,当然要比住在遥远的拉科尼亚湾小村子里的阿索庇人差得多,雅典人自以为得到守护神雅典娜的保护,便可以对她的父亲宙斯放肆无礼,而住在远离通商要道的山谷里的阿卡迪亚人却坚持更为纯朴的信仰,最使他们恼火的就是以轻浮的态度对待宗教这样严肃的事情。福西斯的居民依靠人们对德尔法的朝圣来维持生计,所以他们坚信,阿波罗(这个在有利可图的圣地接受朝拜的天神)是所有天神中最伟大的一个,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只要腰包里还有一两个德拉克马,就应该去为阿波罗进香。

犹太人只信仰一个上帝,这是他们区别于其它民族的标志,犹太人当时都聚集在一个城市里,势力日渐强大,终于击败了所有与之匹敌的朝圣地,从而保持了对宗教的垄断近一千年之久,不然要让人们只信奉一个上帝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条件在希腊是不具备的。雅典人和斯巴达人都想使自己的城市成为全希腊公认的首都,但都失败了。他们的努力只导致了徒劳无功的长年内战。

个性这么强的民族肯定会为独立思考精神的发展提供广阔的前景。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有时被称做是“幸腊人的圣经”。其实它们与《圣经》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是普通读物。从未跨入“圣书”的范围。这两本书讲述了叱咤风云的英雄们的冒险经历,人们总喜欢把他们认做是当时希腊人的上一辈祖先。这两本书汇集了不少宗教知识,因为天神们都无一例外地在凡人的相互争夺中各助一方,把正经事抛到脑后,只是尽情地欣赏在自己版图上展开的亘古罕见的大拼杀。

荷马的著作是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在米纳瓦和阿波罗的启示下才写成的,对于这一点希腊人从未考虑过。荷马史诗是文学史上的光辉一页,在漫长的冬夜里,它成为陪伴人们的良好读物,还可以使孩子们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

这就是一切的一切。

这座城市充满了知识和精神自由的气氛,弥漫着从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上散发出来的呛人气味,还点缀着富丽堂皇的东方绸缎,飘荡着饱食终日的人们的欢声笑语,泰勒斯就诞生在这里,在这儿工作,学习,最后告别人世。如果他探索出的结论与其他人的见解存在很大分歧的话,那么请记住,他的思想的影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米莱图斯人一般都知道泰勒斯,就象一般纽约人都久闻爱因斯但的大名一样。如果问纽约人爱因斯坦是谁,他会说,爱因斯坦是留着长头发、叼着烟斗、拉着小提琴的家伙,他还写过一个人从火车这头走到那头的故事,登在星期日的报纸上。

这个叼着烟斗、拉着小提琴的怪人抓住了瞬现即逝的真理之光,最终推翻了(至少是大大改变了)六十个世纪以来形成的科学结论。但是,这件事并未能引起千百万懒散随和的纽约人的注意,只是在自己喜欢的击球手想推翻万有引力而受到阻碍时,才会想起世界还有数学这门学问。

古代历史教科书通常避开这个难题,只是印上“米莱图斯的泰勒斯,现代科学的奠基人”来敷衍搪塞。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米莱图斯报》上登出这样的大字标题:“本地毕业生发现了真正科学的秘密”。

泰勒斯究竟是何时、何地、怎样超越前人走过的老路,独自开创新的途径的,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生活在没有知识的真空世界里,他的智慧不是凭空臆造出来的。公元前七世纪,人们已经在探索许多新的科学领域,有大量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学的资料,可供学者随时参考。

巴比伦的星球观察家已经在探索天空。

埃及建筑师经过精心的计算,把两块重达百万吨的花岗石放在了金字塔里面墓室的顶部。

尼罗河谷的数学家们认真研究了太阳的运动,预测出旱季和雨季的时间,为农民提供了日历,使农业劳动规律化。

然而,为这些实际问题提供答案的人们,依然把自然界的力量视为无形的上帝意志的直接表现——上帝掌管着季节、星球和海潮,就象总统的议会议员掌握着农业部、邮电部和财政部一样。

泰勒斯反对这种看法。不过他象当时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样,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加以讨论。假如海滨的水果贩子遇到日食时,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得匍匐在地上,乞灵于宙斯的名字,那是他自己的事,泰勒斯绝不会去告诉人们说,稍有天体运行知识的小学生也会预测出公元前五八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会发生日食,米莱图斯城在几分钟内会陷入相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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