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这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白天，迎接即将到来的这非常特别的夜晚。”

我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句话，感到心脏的频率有点过快。

我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但每当安斯艾尔的脸浮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总有种窒息的感觉。我从来没如此忐忑不安过，就好像我一不留神，心就要蹦出胸口。

我们之间似乎会有点什么事情发生，我想。来到达里昂之后，我每晚总是做着同一个梦——跟随着安斯艾尔的背影，走在一条布满鲜花与树阴的路上，不见人影的细微谈话声，好像来自于远方。突然，黑色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雾蒙蒙的街道，偶尔有鸦飞过，只是滑翔一下便不见，而后，橘黄色的太阳渐渐升起，它的光亮笼罩一切……

甩甩刚刚洗过的头发，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开始考虑在坚果酒吧的派对上，该穿什么才好。其实我根本不用考虑，在达里昂我只有一套姑姑送我的衣服，一件薄棉袄，以及一套学校派发的运动服。

我坐在床上发愣，门却突然开了。耶磊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大纸袋。

“喏。”他把纸袋递过来。“穿着运动衫参加派对有点‘新潮’过头了，衣服是贾桑伊送给你的，但是！”耶磊停顿了下，似乎在强调他接下来要表达这部分的重要性，“但是，鞋子是我送的！”说完，他把袋子放在地上，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我打开纸袋，一条紫罗兰的风琴褶连衣裙，一件黑色的夹棉长风衣，还有一双绛紫色的羊皮短靴。贾桑伊和耶磊还真是周到细心。我吸吸鼻子，拿起电话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给他们发那条表示感谢的信息。对于委婉和表达，我并不擅长。

当我换好衣服走出家门时，满天飞舞起一些棉絮一样的雪花。我听见街道两旁的孩子们兴奋地相互大喊大叫。寒冷的海风吹着我的脸，有点刺痛。雪在人行道上越积越厚，不一会儿就没过鞋跟了，我得小心别滑倒才行，当我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时，却忽视了迎面而来的雪球。当它嗖地飞过来，砸在我的额头上时，我疼得禁不住流下眼泪来。砸到我的孩子本来还在拍手大笑，看见我的眼泪之后急忙慌乱地躲到道路两旁的楼门柱后藏了起来。我又能说什么呢？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孩而已。我哭笑不得地抹抹眼泪继续朝前走，并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孩——他仍然躲在门柱后，偷偷地望着我，没有说句对不起，也没有再笑。

“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拳头？！”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清脆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是希贝儿。她戴着一个白狐狸毛的帽子，米绸色风衣敞开着，依稀能看到里面闪亮的连衣短裙。

“你怎么连条围巾都没有戴，多冷的天啊！”我不禁叹道。

“这多美啊！”她惊叹着跑到我的前面，并转过身，与我面对面，一边退着走一边问道，“你今天真漂亮。你不喜欢雪吗？”

“嗯……不算讨厌……谢谢。”我抖抖胳膊上的雪，它们不像落在我头发上那些雪那么容易顷刻间融化。

“或者你不喜欢冬天？你怕冷？”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抖掉身上的雪，并一脸兴致地瞧着我，还没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是呀，我想你也一定很怕冷。可是我、安斯艾尔还有波文他们都不怕冷，我们喜欢有雪有雨的天气。”

“安斯艾尔呢？”提到安斯艾尔，我才发现他并没有与希贝儿在一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们的车脏了，送到这儿来洗。你家附近有一个很棒的保养中心——这些活平时应该是波文干的才对，但最近他越来越懒了。安斯艾尔嘛，他在前面的路口等我呢。”希贝儿指向前方，“瞧，他在那儿。”

我们已经走到了下一个路口，安斯艾尔站在那里，只穿了一件绿色的针织薄衫，雪花已经落满他的肩膀和头发——它们像云朵一样，一点都没融化地堆在那儿，或许再等一会儿他就快变成一个雪中的雕塑了。安斯艾尔看见我走过来，显得有点不安，“尤葭？”他跟我保持着一个明显的、礼貌的距离，“你好。”

“你好。”我们互相打了招呼，然后一起继续向前走。这期间只有希贝儿唧唧喳喳地谈论着各种话题，包括达里昂漫长的黑夜、汽车保养中心的那条狗、学校里穿着粉色短裙的中年女老师，还有她和安斯艾尔的老家佐拉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希贝儿说，佐拉岛上很多人家的房子完全被葡萄藤、攀爬的蔷薇和金银花覆盖，有一些是常春藤，那里每一家都有花园——这跟达里昂完全不同，尽管达里昂也都是独立的别墅建筑，但很少自己有花园的，因为没有人有精力去照料，而且达里昂多为海边山地，一块好园地的价钱也超出了大多数人们所能承受的范围。

“我足足有……好多年没回家啦。以前我家的小门廊上装饰的是蔷薇、玫瑰和风铃草，经常会有蜂鸟和蜜蜂飞来飞去。那是我们的妈妈布置的。当然了，后来由娜特莉照料……”说到这儿，希贝儿似乎有点黯然神伤。

“娜特莉是谁？”我忍不住问。

“是我爸爸的妻子。”一直没开口的安斯艾尔突然说，“在我妈妈去世后一直照料着我们佐拉岛的家。”

听了他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并非同情，也不是怜悯，尽管我的家人身在各方，但起码他们还健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提的那个问题有多糟糕，这必然不是安斯艾尔和希贝儿想聊起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希望我们能尽快忘记这段不愉快的话题。

我们三个人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距离向前行进着——既不是紧密地并肩而走，但又步调一致。我并不是刻意这样，而是无论我怎样改变我的步伐，两步开外便与他们保持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