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14)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作者:朱文颖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相爱了。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在春天的时候相爱了。

“枝头跳跃着嫩绿的希望/汽车在清新的柏油路上奔驰/一个声音在车后追赶/呼唤着我的名字。”

所有的爱情都是简单的。让人烦恼不已的世界突然变得狭小了起来。不管是谁坐在了车里,不管又是谁站在窗外的柏油路上踮起脚呼喊——他( 她 )来了,这个世界有伴了。

7.

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还有一个人突然坠入了一种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炸开来的情感。而这个同样处在恋爱中的人,就是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了些雀斑、说话还有点小结巴的潘小倩。

当然了,恋爱总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爱上另一个,而另一个却爱上那一个;或者那一个爱上了这一个,这一个倒也恰恰爱上了那一个……潘小倩的情况则是这样的:在这个春天,她突然之间毫不含糊地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对她的态度尚不明朗;但也是突然之间,那个人被她的毫不含糊吓住了——

这个开始时态度不明朗、后来又被吓住的矮个子男人名叫常德发。

就在五年前,当潘小倩跟着潘先生、潘太太走进那个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礼拜堂,听身材高大喉咙也大的牧师深情吟唱——“你们细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样生长;它们既不劳苦,也不纺线,但我告诉你们……”与此同时,常德发正从古城西安辗转来到北京一所名校上学。

又过了几年,布道的牧师得了场大病头发脱了大半,甚至还影响到原先坚定缠绵的声线——“你们细想——细想——细想……”而常德发则学业优秀未经细想便进入了一个高级研究机构工作。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此消彼长,相生相克。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意归。就在南方的潘小倩和北方的常德发还未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中国的西南方向却出了一个奇人。此人姓李,是彝族人。李彝族从小就生长在云贵高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县城虽小,附近却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森林。人多了便会区别出好人和坏人。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样的鸟都有,树上树下的鸟也就因此划分出害鸟和益鸟。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情。当然了,等到和上帝说话的屋子被糖果厂或者杂货店租下来,成为堆放原材料的仓库时,其实上帝的心里该知道的还是全都知道,只是不再轻易说出来而已。而害鸟和益鸟的区别可就要简单直截多了。上帝知道,虫子知道,庄稼和果实知道,还有我们的李彝族也知道。

据说这个云贵高原上的李彝族是个通鸟语的人。还据说他精通几十种害鸟的上百种鸟音。只要他站在大森林的一棵树下或者一大片树下,仰起下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 一股气流在森林上空飘荡——奇怪的事情就此发生了。李彝族闭上眼睛学雄鸟叫,雌的飞来了;李彝族仰起下巴学雌鸟叫,雄的飞来了;而要是李彝族闭上眼睛仰起下巴学雏鸟叫,雄的雌的就都飞来了。

但是——人怎么可能会通鸟语呢?

这自然是个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而还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唯物主义者则非常相信。李彝族通鸟语这件事非但成为了后面一种,而且还被极为精确地统计出了一个数字。说是到目前为止,李彝族通过模仿鸟语已经成功捕捉了四万多只害鸟。四万多只害鸟!想一想也要欢欣鼓舞,再一想更是心花怒放。消灭了四万只害鸟那得保护多少庄稼和果实!得有多少人民大众吃上了更多更好的蔬菜粮食!为此欢欣鼓舞、心花怒放的不但是发生了就赶紧报道的新闻单位,还有北京一家高级的科学研究机构。这家机构开了几次紧急会议,由此作出了决定。决定鉴于李彝族对于害鸟生活习性的了解和捕捉害鸟的方法都有独到之处,机构派出两个生物学工作人员跟着他学习。

矮个子男人常德发恰好就在这家研究机构工作;机构恰好又从众多的研究人员中选出了来自西安的常德发;这一年春天恰好江南多雨,万物隆盛;成千上万害鸟中的一部分恰好喜欢这种温暖潮湿的天气和地域……潘小倩和常德发相识的命运就这样曲折却又无比明确地形成了。

而现在的情形则是这样的。

在这个除了雨濛濛还是雨濛濛的下午,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还分布着很多血丝的常德发被潘小倩领进了她家的客厅。经过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架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开得密密麻麻的花丛,自言自语道:“上面有三只鸟,两只雌的,一只雄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仍然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的血丝有增无减的常德发跟在潘小倩后面走出客厅。在那棵紫藤树下他又停住了。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地顿了顿脚:“我说怎么不对呢。明明是四只鸟。两只雌的,两只雄的。”

8.

要说春天的时候这世界上的鸟可真是多呵。除了那个彝族人了如指掌的几十种害鸟,西安人常德发后来掌握的上百种益鸟,还有潘菊民的父亲潘先生现在经常早上提着出门的黄头牡丹鹦鹉以及和它打架的灰头鹦鹉、红头鹦鹉和黑头鹦鹉……不过很多事情真的还是不说为好,少说为妙——谁都以为那只不吃饭不喝水、甚至连煮得稀烂的小米粥都不碰一碰的黄头鹦鹉活不长了,弄不好还会死掉。但谁也没想到死掉的却是那只强壮的、前几天还光顾着打架的灰头鹦鹉。它这儿打打,那儿打打,不知怎么就和一只凶狠的黄头打起来了。都说人和人打起来会红了眼睛,但要是两只鸟真打起来,非但眼睛红了,而且还要不顾体面地啄头以及咬脚。很快地,天上飞起来密密层层的羽毛。很快地,地上也落下密密层层的羽毛以及更细小一些的茸毛。

毛茸茸的硝烟让一旁的潘小倩胆战心惊起来。

她跑过整整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

常德发正在参加一个地区的粮食工作会议,他从三楼一块通红的大标语牌后面探出头来。

“不,不不,不好了……”

“你说什么?”

“不不不,不好了……”

很多结巴的人都是这样,遇到让人着急或者触动心扉的事病情就会骤然加重。所以一开始常德发态度尚不明朗的时候,潘小倩张嘴说话,刚讲了前半句后面就连不下去了;等到后来前半段倒是顺畅了,但余下的部分却愈发地疙疙瘩瘩起来。当然了,老天分配给众人的不公平里自有它公平的地方。若是两个人站在春天的玉兰树下说话,你说一言,那么我搭一语。交谈的习惯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潘小倩从玉兰浓密的树影中抬起头来,抬起她那双闪烁在平凡的短发、雀斑以及口吃深处的不平凡的大眼睛——

她看着常德发。从楼上跑下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常德发。头发蓬乱得可以修筑鸟巢的常德发。这个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一仰下巴他就从老远的地方飞来的鸟一样的常德发……

她那样看着常德发的时候他就给彻底镇住了。不要说前半句后半句就连一句话都完全说不出来。直到她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或者他有意地避开那种直露露的注视,这样的情况才会重新好转起来。当然了,那样的眼神里面其实谁都能看出些东西的。她头一回带着常德发走进她家客厅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太就看出来了;半小时以后才回到家里的哥哥潘菊民一扫眼就明白了一切;不说这些亲人了,即便被关进糖果厂仓库、已经睡着了的上帝也是能看出来的,也是不好意思视而不见的。常德发当然也看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出来以后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害怕。春天了为什么会感到浑身冷飕飕的,这是一件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情。而为了减少这种害怕与周遭无力的感觉,他埋头看着脚底下的路,以及这路上不断迈动着的自己的双脚——

“喏,鹦鹉呵,你知道,它们是人类的好朋友……呃……是这样的,一般来说,它们总是有着美丽无比的羽毛以及善学人语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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