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个人到底是不是悲观,这种事情还真是不太好说。因为同样信上帝的缘故,潘先生和潘太太的标准或许是一样的;但今天的潘先生和明天的潘先生有时反倒完全不同;谁都不知道老天星期一给你的东西,到了星期二会不会收走,或者硬是再塞一件你逃都来不及、躲都躲不掉的礼物给你……
“孩子,要娴静有礼,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呵。”
这句话潘太太在潘小倩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了,说了有用还是没用暂且不说,但至少说的时候潘太太总结了部分的人生经验,并且认定性格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但是,难道这句话反过来说就不对吗?或者不是更为正确吗?很显然的还有,一旦反过来说了以后,这句话便不再具备警戒或者教育的作用,而只剩下深深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又有谁能够准确无误、并且提前告知你关于命运的讯息?
潘小倩最近的身体状况就很不稳定,头晕、恶心、失眠、腰部酸软、四肢无力、情绪不佳,这些都是肾病比较常见的症状。但和肾病完全无关的也有。有时候她会突然地笑,但有时又突然地哭,并且疑神疑鬼。最关心她的父母会在背后偷偷议论几句:“这孩子性情大变呵。”“是呵,变得都有点不认识了呢。”但至于其他人怎么讲则完全无从知晓。我们的潘小倩,我们那个长得像个洋娃娃、说话像美人鱼慢吞吞吐泡泡、眼睛却像能杀人的女妖的潘小倩,如果她没有得肾病,如果她得了肾病而没有莫名其妙地遇上常德发,如果她遇上了常德发但并没有那种神奇的感觉,她会变得这样疑神疑鬼、脆弱无助、暴躁不安吗?所以性格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母亲,你说性格是什么呢?
生活里有些事情,不论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随着命运的缓缓降临而先后到来的肾病、恋爱、忧伤、衰老或者死亡,很多事情都是需要与人交谈,并且分享感受的。因为生活的智慧,有时候上帝教给你这一条,却来不及同时教给你那一条……但是有些话潘小倩就更愿意对童莉莉说,虽然父母和善讲理,私心里却总觉得上帝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开在他们面前。孩子,这是命呢。但到底什么是命呢?母亲,你说命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
这些天来,潘小倩的病情时好时坏,然而这种时好时坏反倒让她感到心安,她甚至还非常享受这种时好时坏的状态。当然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能够和鸟说几句话的矮个子男人常德发。
常德发每次去潘小倩家的时候都有点战战兢兢的。有时候潘小倩站在院子里发呆,他就走过去战战兢兢地和她一起发会儿呆;有时候潘小倩正在客厅里弹钢琴——要是他去得比较早,早于事先约定的时间,琴声往往悠扬而忧伤。要是他工作忙或者临时有事去晚了,琴声则像紊乱愤怒的雷点……嗯,也像千万只害鸟扑向稻田呢。他还是怕她,甚至有点越来越怕了。有时候他胸口狂跳着从刚散的会场里冲出来,太晚了,太晚了,晚到她既不在院子里发呆,也不在琴键上暴怒,好几次了,她直挺挺地躲在床上,被子蒙住了脸……他走在她家黑漆漆的楼道里,觉得腿都软了。
他怕她怕得恨不能马上转身逃走,这个感觉是如此清晰明了;但他爱她吗?不爱她?非常爱她?他还真的说不清楚。天哪,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为什么比鸟语还要艰涩难懂呵。
那么潘小倩懂得什么是爱吗?能够解释吗?她不说,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但经常听她讲些悄悄话的童莉莉也未必知道呵。
莉莉,他最近每天来看我了,最多隔一天。
好呵,你不是最希望这样吗。你可以安心养病了,不要多想。
医生都说了,我的病不稳定。不像你呵……莉莉,我对他说,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常来看我。
不能瞎讲。这种话可不能瞎讲的。
瞧瞧,瞧瞧,恋爱里的女人可真是疯狂呵,连这种狠话都能说得出来。谁家的父母看到孩子这种样子会放心呢。心里有事就要说话,既然和上帝说不了了,潘太太就决定和专门解决肉体问题的医生好好聊聊。连着好几个礼拜,潘小倩去医院都是潘太太亲自陪着。进了大门挂了号,再沿着楼梯走到三楼去。二楼拐角的地方老是开着小半扇窗,有一次潘太太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发现西北风刮得呼呼的窗外,突然开出了一朵嫩红色的桃花。
真是奇怪呵。在晚上的餐桌上,潘太太忍不住向潘先生嘀咕了几句。于是潘先生也嘀咕着回答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季节怎么会开出桃花来。难道是从天外飞过来的吗——
下一次陪潘小倩去医院的时候,潘太太便留了心。在二楼拐角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想再看一看那朵自己长出来、或者从天边飞过来的桃花。
没有人想到就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潘太太突然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昏了过去。
更是没有人想到,这个瞬间竟然很快成为了永恒——除了偶尔有些腰酸背痛、看起来身体一直都很健康的潘太太竟是重病缠身,她不知道,潘先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或许老天知道——三个月以后,确切地说,是整整三个月零六天以后,她就永远地眼前发黑、脚底发软,离开了最后还拉着她手的潘先生,离开了一双正在恋爱中的儿女,离开了窗外再次到来的春天,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过悲伤、也带来过幸福和宁静的世界。
这一次,窗外的桃花真的开了。成片成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