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正跟我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他不喜欢住在城里,就像我不喜欢住在乡间。他总是早起,而我总是得先看看天光的脸色之后再作决定。我的生活充满努力目标与工作纪律,而他则是朋友眼中“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过得好的人”。
刚到德国的前几年,我们住在学校附近新落成的学生宿舍。三间房、两套浴厕、大客厅加厨房,还有一个朝向西南的阳台。第一次住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仁正就从学校园丁那里拖回四个一米见方的木箱,在阳台上耕耘起据说是“我的”玫瑰花园。从植土、施肥、浇水,一直到每半年一次跟宿舍监管人的“抗争”,仁正无不亲力亲为。不管是料峭的寒春还是露水未干的夏日早晨,他总是早起,守在玫瑰“花圃”前,帮还没有起床的鸟儿收拾那些啃食玫瑰芽苞的肉虫虫。
至于在阳台上种玫瑰会不会影响建筑结构的这场“抗争”,在宿舍监管人从报上见到仁正担任教练的女子排球队晋级之后,换了副笑脸、一见面就猛喊他“教练教练”而落幕。但是仁正与玫瑰花同一阵线的“抗争”,却在搬家之后扩大阵容。
搬离宿舍,我们住进距离学校七公里的一栋大农舍里。这里,正是在台湾卖得不错的“维特糖”原乡 —Werther。
维特城位于大学所在城市比勒费尔德( Bielefeld)①的西边。一般说来,德国一年到头盛吹西风。所以在规划城区发展的时候,会刻意将排放废气的工业区聚集在城市的东区,而中产阶层以上的住宅区多会在城市的西区形成。西区是一个比较贵的地方。大学在比勒费尔德城的西区,维特城又在大学的西边,房价与租金早就被大教授们炒得翻了两番。而我们住在这个紧邻德国中部条顿森林,位于四五十公顷农地当中,四周只有三户邻居的农舍里,除了房租还可以之外,更是因为城里房子的院子一向被仁正评为“只有手帕大”,那可是容纳不下他心爱的玫瑰花。
于是在房东拥有的 25公顷农地一角,仁正开辟了一小块他的花园天堂。他把朋友送来的各种不同玫瑰品种养成拇指粗的强壮,每年开出像碗公大的花朵,让开车兜风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不过,每年春夏的损失总叫他心疼不已。因为玫瑰新鲜多汁的嫩叶与香脆可口的花苞是小鹿斑比的最爱。
“一大两小的客人昨晚刚光顾过”,我们足迹辨识的能力可派上用场了。可是即使在玫瑰花的周围统统种满小鹿不喜欢的薰衣草,仍免不了“又一株玫瑰被吃光光”的哀叹与尖叫。所以,仁正拿一个人高的细铁丝网把玫瑰花给围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把玫瑰花旁香味逼人的野草莓留给小鹿。
可是,我不喜欢住在乡间,尽管有玫瑰花、有小鹿斑比、有新鲜的蔬果色拉,还能面对大大的森林,我还是不喜欢。每天早上起床,我在二楼打开窗户,看见仁正在花圃拿着大镰刀学老农在露水未干前割草。我走回书房,打开计算机,开始写我的博士论文。每天下午,我在二楼打开窗户,看见仁正在花圃铺砌石路、挖池塘、跟花说话。我走回书房,继续写我的博士论文。于是,在时光的流动间,我拿到学位也得到花粉热。仁正在鲁尔区工作,每天开车 300公里,奔波于赚钱与生活之间。直到有一天,我们到城里看牙医,在我不喜欢的一大早,在仁正讨厌的城里,我们的生活就此改变。
其实我并不怕看牙医,尤其我一向牙好壮壮,从进候诊室开始玩巧连智游戏,到躺上看诊椅,在冬天微暗天光下看着墙上一幅幅我们女牙医上一个夏天到海上放风帆的彩色相片,到她跟我说“好了!一切没问题”,不会超过 15分钟。就是因为这短短的时间,就是因为这一大早 8点 15分上班时间城里所有车位已满,就是因为这仍暗的天光,我走出诊所等待仁正把车开过来,随意浏览着房地产广告的片刻 —黏土桁架屋、1843年建造、古迹保护、 3000平方米……
从单纯只是想去兜兜风开始,不积极的我们碰上也不积极的房地产经纪人。开了 50分钟的车,经纪人让我们自己靠着地址找到一个偌大庭院。推开篱笆的小门,小雪钟花的花苞已经冒出雪地,满院枝丫挂满白雪的大树。雪停了,静静的白色大地好像只剩下我们,站在这里伴着古老的房子与古老的大树。还没有想到要进去看看屋况,我知道,这一大片园子绝对放得下仁正的玫瑰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