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请你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吃什么呢?"她说。"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你挑。"那人说。"好呀。"她笑着说。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他的脸上仿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我走进房间,说:"你打算卖多少?""680。"她说。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那该怎么写?"她问。"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最好再加上Vanpano。""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意大利文啊。"我说。"真有这牌子?"她说。"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你又要骗人了。""我是在帮你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嗯……"我想了一下,"980。""这种价钱不太好卖。""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干吗要这样?""你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你妹妹出来。""我妹妹?"她愣了一下。"泪下啊。""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抱歉。"我笑了笑,"只要你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怀疑你。"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怎么做?""这是商业机密。""没想到你也要骗人。""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夜风凉爽,四周寂静,仿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你去车站坐车。""嗯。谢谢。"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蓝色。"我说。"跟我一样。""这是我的荣幸。"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三天也行。""然后呢?""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怎么说?"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喔?""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那你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这有差别吗?""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勉强可以理解。但你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只要飞过,便值得了。""真的值得吗?""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于是都保持沉默。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卷标,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inItaly。"你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卷标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