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点了支烟。然后,向外看。
从左侧的车窗望去,四周一片洁白,一望无际。
整个北京看上去就像一家新开张的医院。
老徐到医院的时候,正见小雅倒在一个高个的瘦瘦的男人的怀里。确切地说,是两个人都站着,小雅身子倾斜,疲惫地靠在了那个男人身上。走近一点,老徐看出来,那男的是老路。老路旁边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老徐走近时,老路感到了一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小雅也晃了一下,站直了。
老徐远远地冲老路点了点头。老路也慌忙点头示意,同时飞快地瞥了小雅一眼。
小雅站在那里,没说什么。表情也显得平静而又木然。
“你们这些年轻人,可不能说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也是,都快当妈妈了,也不注意自己。”说着,穿白大褂的老太太指了一下老路。“还有你,都快当爸爸了,也不知道体谅老婆。”
老路的脸接着就红了。
看老路的脸红了,老太太依旧不依不饶:“脸红了吧,以后可注意点。让孩子妈妈多吃好的,不要惹她生气。还有,还有,”老太太想了一会儿,伸出右手在老路和小雅前面挥了一下,“先说这些,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都快当爹当妈了,再耍孩子脾气,就让人笑话了。”
就在这时,老徐站在了老太太身旁。
老太太仰着脸看老徐,满脸疑惑。
这时老路赶忙说,“大夫,他才是小孩的爸爸。”
老太太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看老徐,又看看老路,最后看着小雅挺起的肚子,皱起了眉头。
“呵呵,一样一样。”老徐像磕头虫一样点头,满脸堆笑。
随后,老徐搀着小雅到了医院的院子里。
老路有些尴尬。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退到后面,好像老也找不对位置。到了医院小花坛那儿,三人停下了。
“开车来的吧。”老路先说话了。
“对。这边你就甭管了,”老徐说,“我开车把她送回家。你忙你的,多谢了。”
“甭客气。”老路很大度地说。同时看了一眼小雅,“小雅那我先走了,到单位我跟头儿说一下,不行你就先歇两天。”
小雅的脸色像天上飘下的雪花儿一样苍白。
这时,院里响起了急救车的声音,三个人一起抬头。在密密落雪组成的白色幔幛里,一辆堆满白雪的救护车闪着蓝色的光,冲进了医院的大门。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雅什么也没说。
扶小雅上床的时候,老徐悄悄问:“大夫怎么说?”
小雅没说话,轻轻叹了口气。等身子躺平之后,小雅说:“没事儿。”
老徐站在那里,看着小雅。小雅开始还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把眼睛闭了。
老徐茫然地站在小雅旁边。这时屋里静悄悄的,似乎远远地传来了外面雪花落在窗户上化掉时的沙沙声。老徐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那么大那么大的大得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一时间自己显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像是无法被看到。
还有一个更小的生命,正在小雅的腹中,随时准备加入这人体的盛筵。
老徐感到了一种落差。
就像是老徐童年时梦中的那样。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向下坠落,向着一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地方。
从家里出来,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时,老徐感到这个落差正随着自己的脚步而往前延伸着。眼前飞雪弥漫,落在脸上凉凉的。老徐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然后泪水和着在脸上融化的雪水,一同流了下来。
老徐觉得,有很长时间,自己都忽略了小雅肚子里的孩子;老徐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而这一切,全在不知不觉之间。老徐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在水缸里似乎很自由。然后,鱼缸下面就烧上了火,水温缓缓上升,以一种老徐无法觉察的速度。所以老徐还是觉得很自由很自在。终于有一天老徐感到了不适的时候,自己已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翻着肚皮,浮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
老徐出门后,小雅从床上爬起来,去厕所呕吐了一通。吐完之后感到很难受,就去厨房里找水喝。
两个暖水瓶都是空空的,没有一点热气。
于是小雅点着了天然气灶,烧了半壶水。
然后,小雅回到了客厅,站到客厅的窗前。此时,窗子边缘已经融化的雪已经结成了冰凌。有许多雪沙沙响着,在窗玻璃上融化,然后,像泪水一样,一缕缕地滑下来。窗外,三环上全是洁白的雪,和顶着白色帽子排成一队队的车流。
整个窗外的街景就像是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