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不说,将骨头全吞在肚里化掉,我并无这种本领。经常有个声音催促我:‘写吧!’”
自认为至少当过“十年奴隶”的巴金先生,经历了谎话漫天的岁月,想说真话,又深知不易。他说:“说实话,我感到吃力,又好象出了门在半路,感到进退两难……老是唠唠叨叨,不会讨人喜欢,但是有话不说,将骨头全吞在肚里化掉,我并无这种本领。经常有个声音催促我:‘写吧!’”
1978年,他以古稀之龄开始书写,在香港《大公报》开专栏,名“随想录”。这次艰难、漫长、壮丽的思想跋涉,持续到1986年秋。从首篇《谈〈望乡〉》到终篇《怀念胡风》,共百五十篇,逐篇见刊,陆续结集。这该是怎样一个锥心泣血的过程?作为一个后辈读者,很难对老人家的心曲有多深体会,却由此联想到托尔斯泰写在《苦难的历程》卷首那段话:“在三次清水中沉浸,在三次血水中沐浴,在三次灰水中滚沸,我们就比纯净更纯净了。”又由此想到“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一生中,该有多少横逆沉浮?这些经历给予作者以足够的精神强度,他一一写出,因此视此书为自己的“文革博物馆”。
此“馆”来之不易。“随想录”连载到十几篇时,已有多种传言,说作者“犯了错误”,“坚持不同政见”,要“进行批评”。第一卷出版后,作者被围攻,“香港七位大学生在老师的指挥下赤膊上阵……挥舞棍棒,杀了过来”。第二卷《鹰之歌》一文不征求作者意见就删除所有和“文革”有关的语句。作者感叹:“太可怕了!十年的折磨和屈辱之后,我还不能保卫自己叙说惨痛经历的权利。”他抗争道:“真话是勾销不了的。删改也不会使我沉默。到了我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我就象高尔基所描绘的鹰那样带着伤‘滚下海去’。”
如此决绝之中,血泪斑斑的《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和《无题集》先后完成。作者以老迈之年、病弱之身、受难之心、沧桑之笔,为其同胞、为其祖国构建“文革博物馆”,为世人留下这一民族灾难的见证。可是,他感受到的舆论环境却“仿佛有一个大网迎头撒下……越收越小,快逼得我无路可走”。一位老人,风烛残年,想说一些真话,竟至如此困难。可敬的是,老人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写出此书后说:“讲出了真话,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人世了。”我们呢?作为作者的后辈,作为《随想录》的读者,我们也能心安理得么?我们该怎样才能心安理得?我们还有心安理得的愿望么?我们还能说得出心如何安、理如何得么?我们还有对心的看重、对理的尊重么?
有人统计,三联版《随想录》之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随想录》单行本最初十年间平均印数超过十三万册,其中《真话集》累计印数达到十五万余册。2005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随想录》两个月内销售十万册,人称“当代散文出版奇迹”。进入2009年,该社又出《随想录》三十周年纪念版。看来,敢说真话也说得出真话的人虽不多,想听真话的人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