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是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大扁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干嘛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有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王八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轻时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社会上撒谎成风。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严守一: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观众鼓掌。严守一: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汽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呆着,也不愿回家。”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坐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的不对。”
严守一倒一愣:
“哪点不对?”
费墨: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费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费墨: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又问小姑娘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叔叔,醒醒!”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姑娘: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
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
“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我跟你一块去,劝劝沈雪。”
严守一摇摇头: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李燕: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了。”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汽。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地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拉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
联系……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趾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趾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严守一,你干嘛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没有哇。”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三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我实话给你说……”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岔撒着手,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