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
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不觉得严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间还好过一次。但奶奶一辈子爱干净,夜里不在屋里撒尿,老起身拄着拐杖去院里的厕所,没想到冲了风,又感冒了。前天夜里喘了起来,气越出越粗。一开始奶奶不让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
“让白石头回来吧。”
又说:
“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奶奶的遗体,放在她过去睡觉的大炕上。去年夏天,临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严守一和奶奶坐在这里,说了许多话。奶奶还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后他还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还像平时睡着一样,脸是笑的。看到严守一回来,黑砖头、黑砖头老婆等人又哭了。但严守一看着奶奶,一直想不起哭。严守一的儿子这时醒了,保姆也将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还不懂事,在那里“呀呀”地叫着。看过奶奶,严守一抱着孩子,走到外间,黑砖头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从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帮着砌墙盖门楼的那帮乡亲,正在院子里七手八脚搭灵棚。陆国庆、蒋长根都来了。看到严守一,都极力躲避他的目光。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
“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嘛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
又哭了。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抹着眼泪:
“咱奶临走时,留的有话。”
严守一看着黑砖头。黑砖头:
“咱奶交待,里屋有半缸黄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里捡的,让给她办事时换成豆腐,待客用。”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吊孝时,也让路之信喊丧,他嗓门大。别人一天给两盒烟,让咱给三盒。”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不让你哭,没用。你整天在电视里说话,把嗓子哭哑了,耽误工作。”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说,等孩子长大,让他七岁上学,别六岁。你六岁上的学,在学里老受欺负。”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问起上次跟你回来的那个姓费的朋友,说他是个好人。”
严守一还没有说话。但他发现,怀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开始把脸蛋渐渐贴到严守一的脸上。过去严守一只见过孩子一次,还是在医院婴儿室;后来看到照片,也没有感觉,甚至觉得他是个麻烦和累赘;现在,他突然对他有了亲人的感觉。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自己。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眼中竟有泪光。
接下来几天,严守一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毫无目的地四下里乱转。去过山上,他小时候摔断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从这个山口去了洪洞县。去过砖窑,去年夏天他和费墨在这里蹲过。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墙的时候,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太师椅上,沈雪从灶前端了一盆热水,扯着脖子在那里用山西话喊:
“洗脸吧——热水!”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钉棺材口之前,喊丧的路之信问周围的严家人:
“还有话没有?”
周围的严家人都在哭,没人说话。路之信又问严守一:
“还有话没有?”
严守一没说话。
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
“亲人都没话了,钉口!——”
棺材钉口之后,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
“奶奶也没话了,起丧!——”
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出殡出村,先烧花圈。村西打谷场上,纸花先着,接着花圈的竹秸被燃着,“噼里啪啦”作响,火焰腾起一丈高。严守一悄悄掏出手机,扔到了火里。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张小柱写的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的是:
娘,你在哪儿
字迹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四十六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
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