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芒低头翻看产品资料,沉默不语。俯看下去,那从鼻梁延伸到下巴的刚毅线条几近完美,冷漠侧面犹如大理石雕刻出来般肃然坚毅。滕小小的话语在空气里冷却了足足三分钟,路芒才扬起脸来,拧成川字的浓黑剑眉下,弧线干脆利落的丹凤眼凝聚着冷峻目光,刺了小小一眼,“闭嘴。管好你自己。拿这张名片去,替我约日本青乔株式会社的商贸代表前田广一先生见面。不要他们采购部的业务员,一定要他本人。他秘书会挡驾,他本人也会不鸟你,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下跪,也要替我约见他。尽快。去吧。”
“哪怕下跪也要约见他?!”
深夜的巴士车厢里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乘客,司机也无精打采,捏着方向盘打着长长的呵欠。荒凉肃杀的寂静街景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犹如连绵的舞台,一个接一个地被抛到脑后不见。盘旋在小小眼前的始终是路芒那张令人憎恶的冷酷的脸。“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下跪,也要替我约见!”自我早就不见了。可为了工作,连仅剩的尊严也要抛弃吗?值得吗?
答案是——值得!
11点钟才回到家,刚迈进门洞还未上楼,就听见母亲侯蓝被油烟气熏蚀得嘶哑的嗓音在堆满杂物的楼道间回响,“……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还有脸回这个家?!滚滚滚滚!给我滚出去——”
小小扶着陈旧的木质扶梯把手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母亲的斥骂声越发清晰了,间或还夹杂着呜咽的哭腔,“日子都不要过了!瞎了眼我还替你生养了两个孩子,早知道就全掐死算了,一了百了。我先拿刀劈了你,再劈了我自己。全都不要活了……”
摇摇欲坠的狭长楼道尽头,侯蓝手里握着半截拖把柄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涕泪横流,却完全是虚张声势的疲态,一个人声嘶力竭演独角戏。滕正龄气定神闲地站在厨房门口抽烟,似乎此事同他完全无关,末了把烟屁股随手丢进身后的水池,拉扯一下因靠了门框而起皱的衣衫道:“你闹够没有。闹够就进屋去睡觉。我知道你是要挣面子,不知道哪个八婆跑来同你说杂七杂八的话,看见我从哪间足浴房里出来。有没有见识啊?!我滕正龄睡女人需要去那种地方吗?我早说过了,我不缺女人。你自己也不愿意离婚。大家将就着过。那个嚼舌根看不得人家家里太平的,千万不要被我知道是谁。谁家没有点儿混事?要我也他妈给你们揭皮露骨地掀出来不成?我无非就为了个儿子。你们那些门背后支起来的耳朵都给我听好了,马上我儿子到家,谁敢在孩子面前搬弄半点儿是非,别怪我心狠念不得二十年邻居旧情!”
小小身心俱疲地俯倒在楼梯拐弯处,让被无数人抚摩得化石般光滑锃亮的木扶手抵压在自己空虚的胃部。
——本来就没有任何尊严了。这一家人早就已经腐烂到底了。
——自己早就看穿父母之间势同水火的局面……吵成这样却没有离婚或分居,矛盾百出却又完全符合生活混沌荒唐的定律……少年时期每天都心惊胆战地担心它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现在只想着努力逃离,在它彻底溃散前先撤走。不管了,不想管父亲,不想管母亲,不想管弟弟。一个人轻松自由地奔向新生活吧。
——工作不需要我,路芒叫我滚蛋后很快就又能找到一个听话又努力的新秘书。但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