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允了我。
我又对她说:“至今我仍相信,我是自由的,哪怕我所选的一切看似都是不自由的结果。”
巫女什么也没有说。她时常沉默,去维持她那副对世间无所不知的假象,那是我最厌倦的她的面孔。也或许,那是属于神的面孔。所以故事应当从海神讲起,从海神的巫女讲起,从我们所赖以生存的虚幻岛屿上每年一次的海神祭讲起。你听吧,黑暗里连绵而来的轰鸣不是惊雷,天空干燥而静谧,无法让柔软的白云厮磨成电光火石。那轰鸣也不是海神的呜咽。你不要慌,再顺着我的记忆往里看吧,你看得到——那只是盛世烟花在黑暗里绽放罢了。何其美丽的碎火成就了夜空忽明忽暗的瑰丽。这每年一次的海神祭,无数烟云用死亡装点出夜空的璀璨。死亡并非结束,也可以是开始,那些缭绕烟云的牺牲便是祭祀的开始,也是我记忆的开始。
每年总有那么一个日子,对岸的人将烟火催促到半空,而后胁迫它们盛开。那过程很快,就像施契的刀子,他割一刀,鱼肚子上的血还未蔓延开,身子却被他厚实的手给撑开了。鱼的内脏我总是分不太清楚,只知道杀鱼不要破胆,胆汁很苦,蒸起来就不美味了。但施契剖的鱼不是为了蒸。他爱生吃,钓鲜鱼,刀起刀落条条凌迟处死。他说他沦落到这岛上之后为了消磨时间,就开始练如何在鱼尸挺直不动之前将它们的肉切片除刺再吃光。我小时候觉得他面目可憎,因为他总是掂着一片片薄薄的鱼肉在鱼的眼睛前面晃,鱼没有眼睑,闭不上,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鱼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切,但我看见了,所以我尖叫一声闭上了眼。施契是个老侏儒,只比五六岁的我高一点儿,但脸是老的,皱纹和乱七八糟的毛发出卖了他的年龄,他厚实又畸形的小手从嘴唇里滑出来,没有血液,只有一些唾沫星子。他看了我一眼,而后对从身后传来的稳重的脚步声说道:“那儿呢,你女儿躲在岩石后头了。”
我父亲从施契残酷的盛宴中走过来,施契咂咂嘴巴,问道:“让小孩看见这些是不是不好?不过,贺,我吃我的鱼,你女儿也没告诉我她在这儿,要是她在,我就不吃了。”
对岸的烟花在那时蹿上了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隔开了黑暗,如此快,就像施契的刀子。而后“哗啦”一声焦虑地碎成了漫天火星。
我父亲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今天过节,谁也不能剥夺你这一点儿余兴节目。”他绕到岩石后,拎起捂着眼睛的我。施契的刀子又割下一片肉。若觉得不够味,他就将肉放到海水里浸一会儿。海水是咸的,它们惺惺相惜地扑到施契手中,舔润那片薄薄的肉。施契看了一眼他的兄弟——大海,而后心满意足地将鱼肉放到自己嘴里。他咀嚼的时候我想起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听说伤口里混进盐水会非常疼,那鱼应该很疼吧?第二件是,这么吃东西真恶心。至少五岁的我对此无法下咽,我总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应当端庄,但端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什么,他唯一确信无疑地告诉我的只有一件——馥鳞,你母亲已经死了,她为生下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