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考着施契这一句话,没留意到他突然变化的表情。施契胖墩墩的手捏紧得像是个锤头,他啐出了嘴里的鱼骨。那根漂亮得如剑一般的骨头直愣愣地戳在沙滩上。多壮烈,就像勇士们宣战的誓言。施契想了一会儿,看着仍然迷惑不解的年幼的我,他忽而温和地说:“馥鳞,我真希望颐纱还活着。”
他站起来,虽然只跟我七岁多的身躯一般高,但仍然执意摆出大叔的姿态牵着我的手往我家走去。他不是那么好心送我回家,这岛又不大。他只是要去找我父亲罢了。不倒翁一样的施契在我家门口看见了我父亲,还有束之蒙。我仰头看着他们三人,束之蒙想说话,父亲却打断了他,“你去屋里玩吧。”
他迫不及待地支开我。
我走进屋,看着父亲工作台上的新玩意儿,还没褪灰,没有抛光、打磨,只是凿出了一个基本的形。我兴奋极了,踮着脚从架子上取出刷子,像猴子一样蹿上工作台,然后乐滋滋地开始扫灰。
天知道我吹开的迷雾下会有怎样的光景。
就像我不知道这个岛是用来囚禁的,这些囚徒从各式各样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外界的某些消息。人生一直是浓雾漫漫的旅程,你可以在糊涂中自以为有模有样地原地踏行,亦可吹开浓雾为你做的好心障眼,与沿路狰狞的真相做伴——但你仍要走下去。
施契对父亲说:“狗屁不通,老子来这儿不是为他们卖命来的。”
束之蒙永远笑得有些邪念,既是自嘲,也是讽刺,“都卖过了。这里十几年前哪有现在这般人模人样?”
施契争辩着:“屁,你什么也不懂。你个狗娘养的,我管你上来为了什么,老子是上了他们的当。”
我想,束之蒙与施契的针锋相对兴许是为了做戏给我父亲看。他一直乐衷于撕开表面的和平让人面对赤裸裸的真相作选择,“别闹了,施契,谁来此不是为了洗白自己的过去?这个买卖还不错,特别对于我们这样的无法彻底十恶不赦,还有隐患的家伙。”他笑了笑,“那些不在乎世事规则,也无亲眷的恶徒,倒是根本不在意要不要洗白自己的过去。我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束之蒙顿了顿,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自认自己有罪,不等别人宣判便已经是罪人了,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外面那些罪孽滔天的,只要他们不认自己的罪,那他们永远有叛逃的理由。但我们真的——”
“束之蒙。”我父亲终于制止道,“别说这些。”
我不知道束之蒙想说什么,因为那时的我正全心全意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灰尘覆盖下的真相。第一扫,那些曲线像是女人温婉的侧脸,眉眼低垂,神情静谧,令我想起深夜的海。施契微红的脸平息下来,他不屑地吐出一句“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不重要,但不能再被那帮狗娘养的利用”。我又俯身下来扫出更大一圈的圆——那应是女人的齐腰长发,也许是湿漉漉的,一缕缕打着卷,像是簇拥的浪花把她恬静的面孔捧在中央。束之蒙看了一眼施契,他终于决定不再抬杠,而向我的父亲说道:“别那么担心,她也七岁了,你不会想她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吧?能出去的时候她都跟我们一样老了,然后再从头去适应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