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慢慢挺直了脊背,轻轻地说:“是么?”
“我妈终于赢了。”我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靠垫丢到地板上,“居然——郑岩那个王八蛋居然真的是我爸。开什么玩笑!”
“郑东霓,别总是一口一个‘郑岩’的。你对大伯总该有点儿最起码的尊敬吧。”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只是他仍旧不转过身来看我的脸,却弯下身子开始系鞋带。
“我刚才叫他的名字是为了区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话要怎么说——我爸居然真的是我爸,谁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啊。”我强词夺理。
“这样不好么?”他的背影仓促地微笑了一下,“你想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终于知道了。看来大妈是对的,她一直都那么坚持。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拜托,你还没老呢。你自己刚刚把它放在兜里的。右边,你摸摸看。”我叹了口气,“还有,江薏那个朋友真的很不像话——就是那个帮我作鉴定的医生。这种事情都是绝对隐私,他居然随便告诉江薏我的鉴定结果,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啊,一点儿职业操守都没有——你要当心,说不定江薏和他也有一腿。”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他无奈地叹气。
“我是担心你。”我笑笑,“我认识江薏这么多年了,她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吃亏。”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姐,我走了。”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当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是一对暴力的变态夫妻的亲生骨肉;当一个人需要带着一个即使身体长大心智也永远不会成熟的小孩;更惨的是,当一个人终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来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残缺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忽略不计,有些残缺则永远血淋淋地在那里,但是这个人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继续”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常的小孩越长越大,比如北北,残缺的小孩只能越长越小,就像我的郑成功。婴儿时代,郑成功因为早出生了几个月,可以比北北长得高些,但是第一局的优势转瞬即逝,再过些年,北北会变成一个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的小女孩,在北北眼里郑成功就会变成一个有点儿迟钝的小弟弟,她大概会试着跟他交流,但是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再过一些年,当北北成了少女,开始经历又艰难又精彩的青春期,在她眼里,郑成功就一定又变回了婴儿——说不定更糟,她会像雪碧那样把郑成功当成一个会呼吸的可乐。我已经没勇气去想北北成年以后会怎么看待郑成功了,反正这就像是一场实力悬殊得可怕的球赛,北北队的比分一路往上涨,郑成功队那里永远只有一个荒谬的、孤零零的“1”。郑成功是我生的,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永远坐在空无一人的郑成功队球迷区,像个小丑一样为这个永远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着一个人在看台的尴尬和孤寂——就算是有人愿意坐在我这边我也不会接受的,我不需要那些假模假式的人道主义。想到这里我就怀疑,上苍为什么要让北北和郑成功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一定是为了恶心我,为了向我显示什么叫“无能为力”。不然还能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