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刘氏女》 第二节(2)

刘氏女 作者:章诒和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

「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

的,用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以后慢慢吃。」

「怎么个『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里,蘸一点油出来,马上搅和到饭里。这叫冷猪油拌热米饭。香啊!一小瓶能吃好几次呢。你刚来,不会,用不了两年,自会。」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说:「扔了吧?」

她盯着我,问:「你不吃吗?」我摇摇头。

骆安秀随即将肉一把抓起,可怜的肉片还来不及在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龙」刚刚还在汪杨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经盛肉的搪瓷碗,我说:「把它扔了吧。」

她一把抢过来,说:「你什么都扔,扔。知道不?好多同改等着我分点东西给她们呢。」

骆安秀是个熟练工。从贴身小坎儿的口袋里,找出极度稀缺且极其珍贵的全国粮票;从枕套深处藏着的小布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几十元钞票;从被褥底下,搜出新衣服,新布头。一见新布头,我猛地想起在唐干事派活之后,刘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说:「汪杨氏留下的布头,不管新旧,给我留一点。」

「你用布头干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给儿子做好一双鞋了么?」

「一双怎么够?」

「你说说,多少双才叫够?」

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惊叫:「三双鞋?」

刘月影笑道:「三双算个屁,三双是起码。」又压着嗓子,说,「骆安秀贪心得很,还有牛皮癣。你惹上了,这儿是治不了的。」

记起了刘月影的提醒,不等骆安秀开口,我便抢先说:「唐干事讲了,新东西都上缴,由政府移交给领取死亡证明的家属。」

汪杨氏是反革命分子,富农分子。脸平,胸阔,腰粗,臀宽,腿短,从后背看她走路,会误以为是一块敦实的门板在移动。犯罪情节不大清楚。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区,有用长布缠头的习惯。冷天自不必说,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头,也无法洗,唯一的清洁方式就是用篦子篦头发。我见过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圈一圈揭开缠布后垂落至地面的长发,气味归气味,但色如漆、密如织,太可观了。一篦就是半个小时,算得上「狱中一景」。汪杨氏也知道自己头发的味道欠佳,所以总是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操作。缠头布是一条家织黑色土布,她从未更换过。在遗物里,我俩竟发现了一条家织白色土布。我想,这崭新的缠头布肯定是她舍不得用,大半想等到刑满那一天才换上。

她没等到满刑,等来了死亡。成天叫唤「心头不好过」的汪杨氏,相信政府的仁爱、相信犯医递过来的药

片。即使心头再难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从不要求下山到劳改医院做个诊治。我也懂得,汪杨氏的确死于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这么结局。

我把长条白色土布抖落开,对骆安秀说:「我俩给汪杨氏的头发梳理一下,再缠上这块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扬,说:「不是要洗脸擦身嘛,你先去伙房打热水,再把她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找来。我要先抽支烟。」

等把热水和毛巾弄好,迈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姓骆的女人两腿大叉开、一屁股坐在汪杨氏的胸口上,正用那旧得不能再旧、脏得不能再脏的黑缠头巾在包裹她的整个脑袋,嘴里含着烟卷。

「骆安秀,汪杨氏的脸还没洗呢?」我说。

答:「洗不洗,都是黄土盖脸。」

「你怎么把她整个脑袋都用这块臭布缠上?」

「谁看见了?!反正我没看见。」

我的火一下子冲上来:「骆安秀,我且问一句——你为啥要这样做?」

她说:「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块新白布。」

「唐干事不是交代了,新东西都要上缴。」

骆安秀拔下嘴里的烟头,酸溜溜地说:「张雨荷,你可真是靠拢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这不是我在靠拢政府,是人要有

良心。」

「放你妈的狗臭屁,人进了监狱,就都没良心。要不然你来收尸,我给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转身把端着的一盆热水,从监舍门口泼了出去。院子里拉着大锯(把原木锯成板材)的刘月影、邹今图吓了一跳。

刘月影停了活儿,问:「张雨荷,你们怎么啦?」

「不怎么。」

她去伙房讨了碗开水,递到跟前,安慰我说:「骆安秀让你长见识了吧?犯不上。喝点水吧。」

站在旁边的邹今图插话了:「张雨荷是我们工区的,端茶送水也该由我做呀。」

刘月影讥讽道:「吃醋了吧?告诉你,别把张雨荷也当成黄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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