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一枚坚硬的螺丝钉

男人道 作者:韩浩月


二十多岁的年纪里,经常感到慌张,夜里醒来,常整夜地睡不着觉,如大多数这个年岁的人一样,这是出于生存的忧虑。能否越来越好地生存下去,未来是否有希望,能不能给家庭带来安定感,让妻子、孩子丰衣足食,当这些问题,日夜盘旋在心头的时候,一个男人不慌张,那是不可能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在午夜空荡荡的大街上,捡拾着一枚枚硬币,希望这样的梦不要醒,天不要亮,但每次清晨的鸟鸣都会如时响起,口袋里当然是空空的,那里面没有一枚梦境中出现过的硬币,而自己也只能心怀失落的情绪,跃下床来,去为看不清楚的未来而打拼。

在巨变的时代,如果你来自农村或经济不发达地域,再兼具一个漂泊者的身份,很容易被一种脆弱、无力的感觉纠缠着,这感觉才是真正的噩梦,它很容易让一个人心生绝望,在这绝望的情绪里,如果工作、生活再承受若干的不公,那么则很容易将一个人击垮。这是一代中国人的命运,是属于那些出生于时代断裂层中的男人的悲剧。

在一个各种规则都被扭曲的社会中奋斗或挣扎,一个男人很难强硬起来,而选择虚弱地活着,虚与委蛇地活着,未尝不是无奈而实用的生存方式。有投机取巧者,成功了,有坚持自我者,无一不被碰得头破血流。现实如同一瓢强硫酸,会把男人的尊严一层层地腐蚀掉。每次在地铁里看到有男人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总会感到心酸,导致这浮躁情绪的原因并不深,也许不过是因为上班将要迟到引起的。

想自己不成为弱肉,就必须成为强食,似乎成了中国男人的唯一出路,其实并非如此,在两者之间,或还有第三条道路存在。有人曾把社会中的个体形容为螺丝钉,那么,作为男人,完全可以以一枚坚硬的螺丝钉的姿态而存在,表面妥协,内心不妥协,行为流俗,内心不流俗,细节上无原则,整体上坚持原则,这样,或会找到一种身为男人所应该拥有的那种存在感,活得的幸福、平实、朴素而骄傲。

做一枚坚硬的螺丝钉,必须要有不破灭的理想。都说谈理想很奢侈,事实上是我们高看了理想这个词,理想不必那么宏大,不必那么高远,它也许只是一闪念之后停留在你心灵上的印痕。把理想当成一个目标来看,它会现实很多,也会很好实现很多。比如,我一个叫于贞志的朋友的理想就很简单,他不想上班,于是在十年前结束最后一份工作后,他就再也没上过班,他写一点诗,画一些画,换来一份可供自己活下去的食物与居所,过着无所忧虑的生活,想当然地,他也失去了一些物质符号,但每当有人问起,为何把自己搞成这样,眼下之意,为什么不去和别的男人一样为金钱、房子去努力时,他淡然地回答一句,“我把自己搞成这样容易吗?”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恐怕很难再有什么逼迫他向包括生活在内的任何事物低头。

 

我的另外一个作家朋友古清生,他的理想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过隐居的生活,这生活恐怕城市里一百个男人当中,有九十个以上在脑海里畅销过,但其中只有少数人趁着年假机会去简单感受一下,难有一人会真正舍弃灯红酒绿,去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我的这位朋友做到了,在一处有名的深山里,他种茶、养蜂、写作、旅行,俨然独来独往的大侠,他用自己的努力,建设了让自己乐不思蜀的理想国,在这个理想国里,他是说一不二的主人,他是这个世界的奉献者,而不是索取者,所以他的生存姿态,是如此地强大。

举这两位的例子,并非想说明,做一枚坚硬的螺丝钉,必须要以牺牲一些什么活着逃避一些什么来实现,哪怕真的是牺牲了、逃避了,那未尝也不是一种寻找快乐生活的渠道,是与众人背道而驰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推崇这两位朋友,并非只是羡慕他们的生活,而是钦佩他们的姿态,在与世界、与人生、与命运博弈的过程中,他们是强者,即便在某些方面是弱者,他们也通过一些变通的方式,把自己的身份转换成了强者。鉴于强者通常具备的乐观心态,他们一般都会比呈现出弱势姿态者生活得更快乐。

我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枚坚硬的螺丝钉。在意识到这点之前,以前年轻时常做的那个捡硬币的梦,再也没有出现过,这让我的内心感到平和与宁静。这种转变让我发现成为一个强大男人的标志很简单,只有两点:无生存之虞,无所求。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中国式生存必须要直面的首要问题,也是职场诸多困惑中的一个。想解脱这个压力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由“一个需要工作的人”变成“一个被工作需要的人”,“一个需要工作的人”永远是战战兢兢的,而“一个被工作需要的人”才能够看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建立付出与回报之间的平等机制,并且在这机制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

“想无生存之虞”需要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这过程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但最终熬过这段过程的人,都会有苦尽甘来之后的自在与超脱。有人奋斗是为了得到一些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东西,有人奋斗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放松,虽然两者都会让人感到满足,但后者更加人性化一些,要知道生而为人,在这世界上至多存在三万多天,并非只为每天活在焦虑中而来,能以尽可能自然的方式活着,喜怒哀乐来自于心而非来自于外物,才是人的生存本质所在。

说完“无生存之虞”,再说说“无所求”,这里的“无所求”,并不是佛学中“无所求”所说的那样博大深奥,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求人”而已。在一个有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传统的国家来说,“不求人”是件不现实的事情,每个人或多或少有过“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经历,“求人”带给人的心理折磨,是久久难以消失的,“求人”不成所带来的挫败感,也会大大消磨人的志气。

在物物交换的原始社会,是不存在“求人”这一说的,你有兽肉,我有果实,交换一下,我们彼此都收获了另一种食物,再往后,你有织物,我有米谷,交换一下,我们都实现了衣能遮体、食能果腹,我们的交换式平等的,交换的物品有其市场公认的价值,你为什么要求我,我为什么要求你呢?哪怕在货币时代,物物交换的原则依然能够通行,货币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便于携带而已。所以,由“不求人”到“求人”,变的不是社会,而是人心。

在人心变了的时代,想不求人,就只能自己变得独立。这种独立包括经济独立、精神独立、行为独立,这三者的重要程度,也按此次序排列。想做一枚坚硬的螺丝钉,就先要在经济上独立起来,通过自己的努力——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谷子、出售自己的劳动,来换取和别人平等交换物质的机会,有了经济上的独立,精神上才不会依附于别人或者别的什么组织,经济和精神的独立,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向,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行走的人,每一个都具备上述两个基本条件。

“无所求”不是“无求”,对外界无求,不等于对自己无求,无论什么时候,男人都是要对自己有要求的,如果有一天放弃了对自己的要求,那么这一天势必也是求别人的开始之日,一枚坚硬的螺丝钉是要不断自我煅炼,才能够不生锈,才能够承担得起更大的负重,经得住敲打。如果社会上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枚坚硬的螺丝钉,这个国家会健康、正常、有活力的多,正是因为有了那么多依附于体制和潜规则生存的软蛋与投机分子们,中国的社会才是一个不求人就无法做成事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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