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代化”概念来取代“西化”概念,这绝不仅是一个修辞上的问题,而是对观察现代世界的“西方中心论”观点的修正和突破。这在本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出版的近现代世界史著作中,有明显的转向。在这里,我要特别推荐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帕尔默(R.R.Palmer)与科尔顿(Joel Colton)合著的《现代世界的历史》②。此书的一大特色,就是以“现代世界”的形成为主线,从“现代化”的新视角来观察近期世界历史的进程。作者对“现代化”的含义没有严格的界定,但作为本书的核心概念的“现代世界”(modern world)是不同于古代的“希腊世界”、“罗马世界”、“拜占廷世界”或“阿拉伯世界”的。现代世界是从近世以来世界历史进程的整体关联性的观点出发的。要了解现代世界,必须从欧洲开始,因为从16世纪以来欧洲在数世纪中建立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全球性的政治、军事、经济、技术和科学体系的综合体,这是由欧洲及欧洲人移民后裔组成的国家构成的“文明世界”。到19世纪70年代,世界上确实已存在一个“以欧洲为中心的文明世界”。③按作者的观点:“欧洲是世界上首先变成现代的部分地区,世界的其余部分则正在进行一个持续的现代化过程,而现代世界正在变成一个日益相互连结的整体。”④作者称此为“新的全球一致性”(a new global uniformity)。书中也使用了“西化”和“欧化”二词,主要是用于俄国和日本“借助仿效西方而实现现代化”的历史过程。①在区分“现代化”和“西化”两个概念时,作者显然把现代化理解为一个包括西方在内的世界历史范畴。书中写道:
20世纪后期,全世界各民族都还在经历“现代化”的历程。它有许多形式,其中最明显的标志是飞机、超级市场、电脑技术和城市人口稠密。……结果之一,是在文明的某些方面出现新的全球一致性。现在已不再是“西化”的问题,如过去日本和俄国经历过的那种情况,也不是人们有时警觉地指出的世界被美国化的问题。这是一个过程,美国人和欧洲人曾经起过主要作用,但它的产生毕竟是由于采用现代科学、技术、医学、运输以及电子通讯工具等的结果;哪里采用这一切,哪里便出现这种过程。看来,包括各种文化和种族的整个人类都有可能发展从事这些活动的能力,同时他们都有这种活动能够满足的种种需要。②
从“西化”到“现代化”,表面上看只是修辞上的变化,但实质上是对现代世界变革趋势的再认识。就近代中国思想界对这一认识过程的演变而言,在清末以来关于东西方文明的日益激烈的争论中,已出现所谓“新学”与“旧学”之争。但“新”与“旧”是一个朦胧的概念。到“五四”前后,进一步认识到这是传统东方(中国)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之争。从朦胧的维新意识到较明确的现代意识,这在“五四”时代启蒙思想家的著作中已经出现。例如当时陈独秀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等文章中即已认识到,中国的近世文明实质上仍是古代文明,而只有欧洲的近世文明才是真正的近世文明。“‘近世文明’者,乃欧罗巴人之所独有,即西洋文明也”。③这是给西洋文明以明确的时代定位。到了30年代,在有关“全盘西化”和“中国本位文化”的论争中,现代意识就更加明确了。哲学家冯友兰曾指出从“西化”概念到“现代化”概念,是一种思想上的“觉悟”。他写道:
现在人常说我们要近代化或现代化,这并不是专是名词上改变,这表示近来人的一种见解上底改变。这表示,一般人也渐觉得以前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底或现代底。我们近百年来之所以到处吃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底,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底。这一觉悟是很大底。即专就名词说,近代化或现代化之名,比西洋化之名,实亦较不含混。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确不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但不能不说是西洋化,……①
从东西文化的分野到“现代”与“前现代”的分野,可说是从文化形态史观到社会进化史观的分野。关于“现代”概念的争论,过去主要是哲学的和美学的含义;而今天我们对“现代”的定位则主要是历史学的,是现代发展意义上的。东方的西方化,这是一个西方的概念;东方的现代化,则是一个新概念,是第三世界发展中的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