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托尔斯泰围巾(4)

她的城 作者:池莉


在公开信的最后,饶庆德教授写道:饶庆德教授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坚信有朝一日,王鸿图必将原形毕露,得到他应得的可耻下场。

我们花桥苑人家,都觉得饶庆德教授的公开信写得好玩。由于自行车棚被饶庆德教授誉为花桥苑的公共场所,大家都来打趣张华。张华只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对于饶庆德教授和王鸿图聂文彦两家人,都同样热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认识王鸿图聂文彦夫妇的人,不停询问张华,谁是王鸿图?谁是聂文彦?漂亮不漂亮?至于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没有去分辨;现在社会信息量太大,人心野,报纸多,还有互联网,骂人和攻击人的热浪一阵一阵掀起,此起彼伏,无论有道理没有道理,总归都不善。这样的不善之举多了,叫人疲乏与厌恶。我们小区的大家,正是这样的心理与态度,热闹还是喜欢看的,尤其是本小区的邻居,真人就在面前,也还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无聊了,等于吃饱了撑的。这也就是众人的明智与超然:谁与你去琐琐碎碎?谁与你纠缠不清?原来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浩淼,无论沉渣泛起,还是浪浮尘屑,都是一旋而不见了,日常生活依然是自清自净。

倒是矛盾公开以后,从此极不自在的人,便是饶庆德教授一家与王鸿图聂文彦一家了。我隔壁邻居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一定要假装不知情的模样,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为向众人表示他们的不在乎与清白。饶庆德教授,由于年纪大了,又患有高血压,平日是不骑自行车的;这会儿,又特意把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找了出来,修整鼓捣一番,三天两头骑骑,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车棚;也要把自行车存放在张华那里,也要每月交给张华五元钱保管费;因此就可以亲切问候张华,可以对胖丫和蔼可亲,还会躬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么菜肴,一律都啧啧赞美:“好香好香!”聂文彦居住八楼,饶庆德教授居住一楼。聂文彦上班下班,上楼下楼,必须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本来不是太注意修饰自己的聂文彦,此后必定打扮停当才出门,皆是时髦且庄重的职业套装,高跟皮鞋,口红胭脂,昂首挺胸,得得迈步,一步一步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一步也不肯松气。偏是饶庆德教授夫人长相显得比丈夫还要老迈,头发稀稀,眼袋垂垂,颧骨尽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捡媳妇的旧,穿在她身上,总是不伦不类。面对这样的情形,饶庆德教授更加悲愤难诉;他怒而发恨,决心求助法律严惩王鸿图这个市侩小人,便开始夙兴夜寐,埋头整理材料,将王鸿图的论文与自己的专著逐字逐句两相比照,再加注释评点与抨击,要铁证如山地证明王鸿图抄袭与剽窃。饶庆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写了厚厚一大摞材料,还没有来得及向法院起诉,结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泼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冲进了饶庆德教授家的门窗,毁掉了他书桌上几万字的檄文与匕首。

好在抢救及时,饶庆德教授没有出大的问题,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精神抖擞地回来了。那天是星期天,人们都在家里。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伏在自家阳台上。我也伏在自家阳台上。许多人都伏在自家阳台上。饶庆德教授走进花桥苑,走过广场,慈祥地唤一声“胖丫你好啊”,又紧紧握住张华的手,使劲摇晃,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饶庆德教授夫人也在一边夹口夹舌,啰里啰唆,感谢张华在这一段时间里,照看他们家门户,每天料理他们家花草。老太婆将一网兜里奶粉和水果,送给张华。这是人家看望病人时候送的礼物,奶粉牌子芜杂,水果也干瘪了。张华说:“夫人你不要客气,近邻胜远亲,再说我是一个闲人,也没有帮你们做什么事情,饶教授还需要补养身体。”见张华坚辞不收,老太婆十分尴尬,脸面都歪了,是要哭的样子,一番推让,熟透的香蕉也断了根,掉一只地上,不知被谁踩了,地上狼藉难堪。

王鸿图聂文彦夫妇对视一眼,想笑,克制住了,脸上尽量无表情。

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我们十六户人家的集体装修。我们已经委托张华,找了张华以前的熟人,进行集体装修;因为这样,装修材料可以互相取长补短,费用也会大大降低,工期也可以大大缩短,十六户人家又可以团结一致,家家都是监工,便都不是太受累了。张华赶紧征求饶庆德教授夫妇的意见,问他们家是否同意这个方案?张华说她已经代表饶庆德教授家表示同意,因为工程预算要事先做出来;是按十六户人家预算的,为的是预算出来,好让各家各户都掂量一下,看看划算不划算?眼下十五户人家都觉得非常划算,就等着饶庆德教授家做出决定,如果不参加装修,就赶快表态;如果参加装修,就马上在合同上签字;工程亟待开工。饶庆德教授夫妇愣住了。显而易见,从感情上,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王鸿图家一起装修。然而,客观上的各种好处与优惠又显而易见,他们也实在无法放弃。

张华见状,乖巧地搭了一个桥,对饶庆德教授夫妇说:“如果你们身体不好,忙不过来,只是看看合同,委托我签字也可以。”

半晌,饶庆德教授才艰难地做出了抉择,他说:“罢了!我们委托你签字吧。”一语既出,饶庆德教授泪下涕零,好不屈辱。

八楼上,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也愣了。聂文彦转头看我,眼神如被人误会闯了祸的孩童,百口莫辩不知如何是好。我爱惜这眼神,望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一个安慰。人伤人,就怕自私冷酷到铁石心肠疼痛不知,到底还是有那么一刻,可以超越仇恨,懂得感知别人的痛,却也算得人性慈悲了。

转念却又发觉自己还识得人性慈悲,又是一喜;1995年夏天的这场大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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