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回,老扁担挑上来玻璃与镜子,却还是碎了边角。聂文彦说:“老扁担哪老扁担,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老扁担总是没有言语的,低着头,抱着扁担,僵直地站着。聂文彦围着老扁担抓他的视线,一定要对着老扁担眼睛说话。她说:“你看你,头发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艰辛,也该懂一点了,人情世故,心里也该有一点谱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又是香烟又是水果,你还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担担都有破损?这么地不当心不体恤人?玻璃与镜子,都是多贵的东西啊!”聂文彦千说万说,急得脸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担给她一句话。老扁担就说了一句话:“我当心了。”
我们去找了张华。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再在外面马路上找一个扁担。张华说:“外面的扁担随便进来接活?他敢?不通过表弟认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们一听,便再没有力气坚持与计较了。张华带了我们,到别的人家看了看。发现凡爬高楼的扁担,无不常有材料的破损。因为按每担计算工钱,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几担上楼,挑到后来,力气没有了,腿都打颤了,哪里还稳得住担子?相比之下,老扁担并不是最糟糕的,我们更是无言了。张华说:“你们看看这些农民工吃的什么?餐餐都是大馒头就腌菜,喝就是龙头里面的自来水,哪里有力气挑重担啊,也都是在拼命了。”大家都无话可说。回去,硬着头皮,把装修进行到底。聂文彦的心劲终于耗尽了,每当看着老扁担卸下破砖烂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无泪。王鸿图也默着脸,不再给香烟老扁担了。
却不料,装修竣工,老扁担来结账,递过一张皱巴巴的记工单。我已经在掏钱了,聂文彦说:“慢!”聂文彦王鸿图夫妇一算,老扁担却还是按四毛五收费的。
7
好一阵子,是愤怒的沉默。聂文彦眼睛睁得鸡蛋大,特别地吃惊与懵懂,好像一个突然撞上了考试的女学生。王鸿图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强得多。王鸿图试图与老扁担说通道理,他说:“当初就是因为表弟要高价,我们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头来怎么还是要高价?既然你也要要高价,我们何必特意找你,谁挑不都是一样?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费了,你何必还要我们高价呢,是不是?”
要工钱的关键时候,老扁担也说话,说得也还是简单。老扁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们非得要我挑,你们没有说不是这个价,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
现在是我们没有话说了。无须回忆,都是眼前的事情。聂文彦确实没有明确告诉老扁担是什么价格,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聂文彦说:“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老扁担再不说话,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担,站在我们两家门口,一动不动,单是伸手要钱。
王鸿图说:“两毛五。”
老扁担坚决摇头。
王鸿图说:“好吧,三角!”
老扁担还是坚决摇头。
这一下子把聂文彦恨得,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端庄,两手胡乱挥舞,面部纠扯歪斜,一开口,声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么,被你损坏的东西呢?损坏东西要赔偿,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如果按照物价赔偿,你全部的工钱都是不够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扁担绝对不睬聂文彦,人也绝对不离开。入夜了,老扁担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们的门口,我们无法安心。王鸿图出来几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担也不走。王鸿图只好架起老扁担的胳膊,把他拽下楼去了。我赶紧与聂文彦商量,建议把工钱给老扁担算了。聂文彦一听就火了,说:“不!决不!”聂文彦认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是他们在做笼子,在骗人;整个装修都是一个笼子;笼子里头还套小笼子;连一个老扁担,都跟着欺负人,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再忍受,她觉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聂文彦怒火万丈,滔滔不绝。她说:“是的,按道理,张华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不能怪张华,也不能无凭无据怀疑张华,但是,现在事情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肯定张华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业有了一点成绩,别人也容忍不了,造谣中伤,死打烂缠,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房子坏了,要修整一下,个个都来骗你,处处都搞巧要钱;连大街上小混混和农民工,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可以这么坑蒙拐骗?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轻易好欺负?这一次,我是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了!”
聂文彦请我不要管这件事了,事情由他们夫妇交涉摆平;而我,则必须要与他们步调一致,千万不能单独把工钱付给老扁担。聂文彦高度紧张,严阵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说:“请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出卖我们。现在我们谁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我要请你一定答应。”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说一声“我答应”。
我答应了聂文彦,我无法不答应;听到自己答应的声音,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这种情形与场面,叫我难堪;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气,又可怜,皆没有保住自己的体面与尊重。
翌日清早,门外传来惊声尖叫。原来还是老扁担。老扁担又来了,还是立在我们两家门口,怀里抱着扁担,破衣烂衫,汗臭喧天。身穿睡衣的聂文彦吓坏了,惊声尖叫着,掩住低低的胸口,飞身进屋,抵紧房门,歇斯底里发作了。
“你走啊!走啊!走啊!”聂文彦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