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禹哥的淡忘是在小靖哥到来后。小靖哥不像大禹哥那样强壮,他瘦弱的身躯总躲在大禹哥山一样的背影下面,如同他阳光下的影子。
小靖哥喜欢玩牌,同时会所有棋类游戏。我从小学习围棋的经历让我哥哥厌恶于与我对弈,他的惨败总让他的脸写满愤怒,但小靖哥不会,他输棋之后总会拍拍我的头夸我棋艺的进步。他那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我的围棋之路充满动力。
小靖哥是小顾三兄弟中与我哥年龄最相仿的一个,他们同龄间的快活使我充满向往与羡慕。
小靖哥的妈妈时常在傍晚走到我奶奶家门外的青石板路上,大声与别人谈论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瓜子壳像放连环炮一样从她宽阔的嘴中喷射出来。这样的画面一直要持续到晚饭后,小靖哥怯怯地拉一拉她母亲的衣角,这个女人才会留下一地的瓜子壳不舍地离开。
小靖哥开始来奶奶家窜门的时候我已经升上了六年级,升学的压力使我不得不面对加倍的作业,向人请教成了常有的事,成绩稳定的小靖哥更成了我的老师,他念着单词读着课文分析着题目的声音总在我家响起。
小靖哥有许多朋友,他们时常来找小靖哥玩,那时候移动电话并不普及,当小靖哥那凶悍的爷爷在家时,可以自由进出他家的我,自然就成了小靖哥与他朋友间通风报信的使者。
初冬的清晨,我带着小靖哥朋友的口信冲进小靖哥的房间,一束阳光从遮光材质的窗帘间透进来,直打在小靖哥的床上。小靖哥蓬乱的头发从被窝中探出来,用含糊的口气问我是不是又有朋友找他。我说是。一声叹气声从小靖哥的被窝中传出来,短促而低沉。小靖哥挣扎了一会儿从被窝中爬了出来,浅蓝色的棉毛衫包裹着他瘦而高的身躯,阳光从他的背后打过来,勾勒着他的轮廓,刺得我的眼睛模糊不清。房间里洋洋洒洒的漂浮物惹得我鼻子不断地痒痒。
小靖哥和他的那些朋友,包括我哥,经常在我奶奶家下四国,分不清军衔大小、只知道遇炸弹必死的我总被他们拉去当裁判。他们为一个军长师长的阵亡而惊叫,我只为小靖哥兵力的损耗而揪心,小靖哥却只是微笑着把死了的棋放到一边。
夏天奶奶在客厅的地上铺上凉席,我们坐在上面打一下午的斗地主,有时候会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脸上是草席交织的纹路,新做的丝绸衣服都压出了褶子。我架着双腿任裙子在双腿间摆动露出衬裤,不拘小节地和哥哥打五七管二三。
小学毕业后我上了一所封闭式初中,小靖哥和我哥升上高中,从此联系渐少。
听到顾家三兄弟要搬家是我上高中后不久。小斌哥,也就是小顾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哥哥,他的爸爸和一个风尘女子跑了。顾家搬走的真正原因在拙劣的借口掩盖下,反而显得更加明白。
我回奶奶家的那天正是顾家搬家的日子,我回去时一辆装满家具的卡车停在奶奶家不宽的路口,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拿着一堆纪念品被围在一群人中间,"保重"、"记得回来看看"的声音包裹着她中年后略微走样的身材。
热闹的人群旁边站着的是一个沉默的少年,他父亲的出走使他难以抬头面对大众。我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小斌哥。"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不记得了?"我笑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渐渐也笑了,说:"哦,叶子啊。好久没见,大姑娘了。"
他又看看我,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哥哥他们,前不久还提到你呢。"
"是吗?"我说。
小斌哥仿佛自己也不相信似的又笑了一下,从一旁的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盒对我说:"等会就搬家了,这里还有些没发完的搬家喜糖,你拿去吃吧。"
我看看他青筋突起的手,突然觉得它似曾相识,于是问道:"大禹哥现在怎么样?"
"还在四川服役,退役后应该就调回来了。"
"哦。"我回答,"搬家以后记得回来看看。"
小斌哥看着我,仿佛诧异于我突然的客气,继而又明白地再次露出笑容:"我知道,你也是。"
我一怔。点头。
远处女人的催促声响起,小斌哥抬头看看人群,对我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路上小心。"我说。
他点点头,跑向卡车,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朝我喊道:"再见!"
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大禹哥和小靖哥,朝我挥着手,大声喊着那一声未说出口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