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星与砂(二)

帝妃策 作者:漪微


小姐不留神差点又撞上眼前的男孩。

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京城向晚,夕阳流火般洒下赤橙样的霞光。枝头,夏色已参差吐碧。浮影犹然清凉,淡灰光雾笼住了她面前白衣轩举的俊秀少年。她只是一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便在那时那刻被吸住,移不动脚步。

待她看清了他,从他衣着辨识出是个瀛人,居然首先志得意满的拉拽阿德衣袖,指着他,沾沾自喜道:“你瞧,这个瀛人男孩不是很好看吗?你见过汉人男孩如此好看吗?”

在初见时,他已经是她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人。

她的笑靥渐渐凝固,因为男孩有极深邃的瞳和极苦的神色。

呀……好像是说错话了,素昧平生,这样大刺刺的评价人家相貌,大概是无礼之事。

她想道歉,然而刚要启唇,他却绕过她,走到妹妹面前喝令她住口,随即拉住她走到小姐面前,冷冷道:“薰,向她道歉。”

小薰头摇的像拨浪鼓,刚要撒娇,头颈被哥哥狠狠一按,弯了下去。她双腿一软,可怜巴巴的摔倒在地,跪拜的姿势。

小姐愕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强迫妹妹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赔罪认错。她苦恼的用手按着额头,这事怎么闹大了?于是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没和她计较,你……”

话音未落地,他已将妹妹从地上扯了起来,再不发一言的离去。

小姐看着那一对兄妹的背影,深叹了口气。

从前在府中,姐姐总是数落她,“方飞雨啊方飞雨,你可懂何谓千金何谓闺秀?老是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结在一处,玩的一身是泥回家,谁能瞧出你是堂堂吏部方尚书的千金?从小到大,还没挨够爹的板子么?”

飞雨却不以为然,依旧日日的由阿德领着出去闲逛,跟市井孩子追逐嬉戏,有时吵架打斗,也不因她是什么千金什么闺秀就畏手畏脚。

街头的平民孩子比官宦家的贵族孩子有趣的多。盛京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或带西域气息,或操江南口音,性子亦各有不同,西域驾休国来客是侠骨清高,南都苏州子民则谦柔可亲。

跟不同的人来往,不是比跟自己一样的人来往有趣的多么?

何况,她总是隐隐的害怕,若见天儿的在府中耗着,爹迟早会将她也送进宫去。女儿不该说父亲的不是,可若要她真心讲话,爹实是野心齐天的人,怕是连皇帝都没他想的这般多。

听了阿德的话,飞雨不免惴惴。皇太子?

她不曾见过,但想必是颐指气使的贵公子做派,会和她抢好吃的和好玩的,会定下规矩叫她遵守,会看不起她和穷孩子一起玩,会将她关在屋子里不准她出去——总之,只会让她心烦。

她不禁回眸去瞧方才那瀛人男孩走过的地方,他已经消失,走的无痕无迹。

可他真的很好看呢,脸孔白皙精致的像汉宫中最美的玉,那双瞳孔深邃的像大海。他说的话她听不懂,可那声音也好听,同样含蕴深沉的像大海。

方才他离去时,冰冷的目光如刃般割过她面容,似乎她犯下了何等大错。明明是他妹妹撞了她,倒像她上辈子欠了他。

女孩紧闭了眼,生平第一次,脸颊通红。

还会再见吗?如果还能再见,要问问他的名字,要告诉他,阿德叫他们为“蛮子”是不对的。

要跟他道歉。

那日稍晚之时,便是瀛王朝拜汉皇的典礼。

汉宫璀璨夺目的凤阙龙阁是瀛宫再过一万年也比不上的,林立一派夭然傲气,铮铮风骨。天朝皇帝的威武英才让见者屈服赞叹,堪为东洲所有人的主宰者。

他看着父亲卑微的伏在皇帝脚下,诚惶诚恐的回答皇帝有关贡产和海旅的盘问,以臣下自称。国宴时,汉皇身边打扇的宫婢不甚掉了帕子,父亲忙不迭的弯腰拾了起来,赔笑递还。宫婢赶忙接了过来,一回身却捂着嘴嘲笑瀛王奴颜媚骨的低贱样子。

他颜面尽失,如同见到汉家女孩将自己的妹妹完全比了下去。如今,他的父亲,瀛国的王,竟也萎靡到只配做汉皇的奴才。

他自小以来一直自矜清高的信念被彻底击碎了,从未尝过的苦涩味道开始在心头弥漫。然而他安慰自己,天朝皇帝已过而立,将至不惑。他比他年轻,他还可以潜心成长,终有一天会超过他,成为东洲的新主宰,让瀛国位居霸主,让汉皇伏在他的脚下,臣服于他。

许是他仇恨的眼神太犀利,汉皇竟注意到了立在瀛王身后的这个男孩子,于是唤他上前,问道:“东方遥,这就是……你的儿子?”

“犬子不肖,让陛下见笑了。”瀛王东方遥的声音低如蝼蚁,恰似这地上密密麻麻跪着的所有瀛人。

“你便是东方子昭?”汉皇问世子,好像他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不错,我名叫东方子昭。”皇帝用汉话出问,他却用瀛语回答,语气并不急躁,平淡而坚定。

满座皆震,瞪视着这胆大包天的孩子。

朝拜仪式仿佛一团火焰忽被冷水浇灭,人人惊惧,生怕汉皇龙颜不悦。

东方遥惧怕的膝盖都打弯,磕头如捣蒜,“犬子年幼不懂事,求陛下饶恕他,求陛下……”眼角用冷怒的余光瞥着儿子,警告他不要再以下犯上。

汉皇却不理睬瀛王,依旧注视着眼前云淡风轻的男孩。东方子昭……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实在很熟悉。但这孩子的样子,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好,东方子昭。”汉皇显然也听得懂瀛语,却用汉话重复了这个名字,眉宇间是从容不迫的王者气势,“朕方才与你父王商议东海盐运,你父王允诺将收成的十成之九上缴汉土。你,有何看法?”

朝臣们俱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从容与十二岁的瀛国世子商议政事。

在所有人如凌迟般的虎视眈眈中,子昭自如回答:“陛下是竭泽而渔,瀛国也需资财来发展自身,不然如何兴海运,如何探索宇内、取得收成来进献陛下?依我所见,税制应为十一,如此方能长足发展,也算天朝给瀛国活路。”

说的仍是瀛语。

紫禁城头顶乌云翻滚,东方子昭一席话,将十之九成的上贡削至了十之一成,更明言讽刺天朝皇帝是不给瀛国活路。

汉皇似笑非笑,近旁侍卫已握紧了长剑,左右围着这反逆已极的孩子。

子昭却笑的温润,“陛下不需误解,盐运税制削为十一,瀛国仍有丝运,粮运。若陛下答应我的提议,其余两运的税制还可商议,它们的油水可是不亚于盐运的,陛下必定也觊觎很久了,只等个开始盘剥的机会,不是么?”

“混账!”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却不是汉皇,而是瀛王。

东方遥大着胆子命随从将儿子拖下去,按着他的头向地上撞,强令他对汉皇赔罪。子昭誓死不从,于是被他恐慌已极的父王当众行刑。

汉皇英目微眯,不肯定也不制止,只瞧着这十二岁男孩在所有人面前头破血流。

东方遥惶恐的赔罪,“陛下息怒……是臣疏于管教,臣该死——,”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闯祸的男孩,恨不得将他亲手扼死,“臣定会严惩这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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