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浓,今晚他只是依自己的心意将她打扮起来,看了数眼,深深刻在心中。她十六岁了,每日都会不同一些,而他留心记下每日的样子,永不忘记。今日他终于如愿以偿,为她穿了莲碧色的衣裙。
十年前,他在大殿上头破血流时,她便是这样的她,如风中摇曳的临水娇莲,高高在上的拯救他;又或者驿馆之中,她不愿讲瀛语,被逼到想要自断其手,那凛然的尊严依旧让他自惭形秽,卑贱如尘土;本以为他救了她,终于博得一点尊严,却得知她不过是天朝太子施舍给他的人。
这些,亦是永不忘记。
“点心,你还没吃完。”
飞雨咽下染血似的“倾天下”,剧烈的咸辣让她咳出了眼泪。泪水中的子昭是彻底的陌生人,他是谁?
子昭唇角纹丝不动,待她食罢,悠然出言,“回去睡个觉。若眼睛是这般肿的,怕很难掩盖秘密。我放出的话是款待‘上官公子’,才使他们不致怀疑你。别浪费了我的心意。”
不忘叮嘱她明晚还要来陪他。
飞雨并不是很能忍的女子,那一瞬,她的以眺圣剑已经出鞘,将要抵在他喉头。他一点也不怕,剑锋衬的他脸孔竟有暖色,“过个几日,我兴许会带你去众生殿见路贤妃。”他看着少女苦苦思索,最后百般不愿的收回宝剑,拂袖离去。
威逼加利诱,她终究屈服。
只是,回眸那一处,她的失望和悲伤,让他心跟着震颤,进而疼痛彻骨。
他轻轻闭了目。
飞雨很快发现,子昭竟是个无所不知的人。汉宫皇廷的最深秘密,江湖势力的轶闻传言,他不但全部知悉洞察,并凭借绝顶聪明的头脑一一辨别真伪,糅合在一处,得到较先人或旁人都更加确切的真相。之后,为己所用。
他至今不承认与劫走神仙姐姐有关,但姑姑的手迹会被他拿到,已经说明一切。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次夜,飞雨仍被初桃摆弄成子昭想要的样子,而她也不只是如枯木般坐着,时不时出言试探。
十年中,发生过什么?
经过昨夜的滔天大雨,今夜无云遮眼,光色韶好,子昭隐隐觉得这是某种征兆。“瀛国富甲天下,而最富有的人,都以买卖信息为生。”
“听不懂。”飞雨低头嘟囔,想要套他的话是她不自量力。“……小薰去哪里了?许久不见她。”
那个骄横刁蛮的女孩子,印象中是一直贴在子昭身边的,两晚相处却都只是两名侍女陪伴左右。
子昭闻言微怔,她探到了往事的软处。“想她么?”心中的犹豫,面上丝毫看不出,他选择据实相告,“世间已无小薰。”
飞雨一凛,回头看他,他双眼却似两洞空井。世间已无……小薰年龄小她一些,世间怎会已无?
子昭眉间只是轻微到几乎看不出的忧思,其实并无悲伤,彼时飞雨却不曾深想。
“……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他避开她的追问,将话引向别方,“别管她。我们正在做的事,才是重要。”
妆容已整。不需妩媚,不需清高,她是第一眼便一尘不染、纯洁无暇的纯美。
可这般纯致的容貌,却罩着一层阴霾。
飞雨苦笑,“你说重要,可我却根本不知是在做什么呢。”
“你很快便可见到路贤妃。”子昭从容答道,“十年祈仙阁,你一直照料她。她虽然未醒,却不是无知觉。她会认得你,会信任你。”
哐当——
子昭蓦地抬头,却见飞雨杏眼圆睁,妆台上什物尽数掀翻在地,初桃满面惊恐的避至一边。
她积了许久的迷惑和愤怒,一瞬爆发,“然后呢?你叫我骗神仙姐姐跟你走,你有了她,就可以威胁汉皇了?”
“即便再傻的人……”他很快回复镇定,哂笑,“也早该猜到了。你真的一点也没变聪明。”
这两天三夜,她明知他站在世玙和上官哥哥的敌对面,仍然瞒着他们与他见面,已经很是愧疚。从一开始便知道他的目的,也骗自己是为了父王才勉强服从他,可内心的思盼竟越发清晰。
错,错,错。
他说,十年祈仙阁,你一直照料她。
这说明了什么?自她出走,他明明知道她身在南垂谷,却放了如此长的线,直到贤妃出谷,她成了可利用的棋子。她思念的子昭,竟是这样利用她的。
无论对面这人是不是十年前的子昭,他都是仇恨天朝皇廷的瀛人,她怎么可能将天朝的皇妃、世玙的生母交到瀛人的手中,让他以这出岫之云倾了天下?
飞雨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大步走至门边,刚要伸手去拉门,门框却被疾步走近的子昭啪一声按上。她长发只绾一半,如今散落下来,遮了半面佳颜。“东方子昭,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子昭颀长的身材遮将过来,将她逼的无处躲藏。“可惜,这并非你的选择。”
飞雨左手冷不防被他擒住,小手攥成紧紧的拳头,拇指的疤痕越发清晰。那时,小薰一句“救命恩人”迫的她自断其手。若这次他再用计逼迫她听话,她会再断一次吗?
手抚上她脸颊,心房顷刻满溢。他低低在她耳边道:“平江王和纳兰婉依已经快来了,不是么?想要揭破某些秘密,可真是越发方便了。”
飞雨被他抚着一阵战栗,只觉肌肤都刺痛无比,狠狠甩开他的手,“你真叫我恶心!”
左颊上着了他重重一耳光。她被打的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怒不可遏。以眺圣剑在她腰间闪着荧荧紫澜,叫嚣着要主人惩罚这胆大包天的魔鬼。
她刚要拔剑,门忽然被撞开。
金璧衣角一闪,后面跟着如影随形的黑袍。
世玙吩咐道:“上官,带她回去。”
瑶台月中一片漆黑,风飒飒灌入了飞雨衣袂,冷的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