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贾探春判词

枉入红尘若许年 作者:眉岱灰


画: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她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是一朵香艳无比的玫瑰花儿,虽然长了太多的刺,偶尔很会扎人的手,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她的喜爱。这个三小姐的一出场就不同凡响,这个我们可以从黛玉的眼睛看出来:“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虽然,在钗环裙袄上,三人皆是一样的装饰,但探春的“俊眼修眉”,再加上“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怎能不让人“见之忘俗”。她是个庶出的女儿,虽然长得很漂亮,但却并非是个金玉其外的主儿,整个《红楼梦》中那么多的美人做花瓶,又何多她一个?倘若不是自身有那些个特别之处,估计她也就埋没于那众花之下了。

她的“才”、她的“志”都来源于一个“自”,一直以来,她的精明能干、聪明才智在贾府当中都自有公论,即使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人物王熙凤也对她有些许的畏惧。“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这是第五十五回中,王熙凤与平儿的一段对话,于此看来,曹雪芹赐给她的那一个“敏”字,还真是再妥帖不过的,她的“知书识字”,这一点是王熙凤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的。

而“敏”的另一方面则来源于她的庶出身份,那是她身上任何人都不能触及的敏感地带,为此,她反对迎春的逆来顺受,也反对惜春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从这一点上来看,探春的骨子里有着很强烈的等级观念,但是这怎么能够怪她呢?她置身的本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社会、家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受他人侵犯,她只能这样做。所以,当王善宝家的不知天高地厚伸手去拉扯她的衣服时,结果只能是狠狠地挨了一巴掌。“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

她声色俱厉所要维护的既是她个人的尊严,又是在维护整个家族的尊严,因为她的生性敏感让她嗅出了一股危险的味道,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的不只是她自己,而是在企图颠倒一种社会关系,这才是探春所不能容忍的。

整个大观园中,探春是最早感觉到这个大家族所潜藏着的种种危机的,并且勇敢地指出了它的弊端的严重后果,在第七十四回中大观园被抄检之后,探春的伤心也好,愤怒也好,其实都是冲着一件事:贾府人正在自相残杀。为此,她愤怒地说:“别忙,抄你们的日子有呢!”这才是探春担心的真正缘由。只有探春一人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凤姐一流人物何能想到、看到、说出这一层来!

她对贾府面临的大厦将倾的危局颇有感触,她想用“兴利除弊”的微小改革来挽救,但整个贾府已经处于外强中干、岌岌可危的状态当中,这样一大块的“顽疾”根本不是她这样一个女儿家能够啃得下来的,所以我们只能随着她一起感叹这份“生于末世运偏消”的不济。

在第五十五回中,赵姨娘为兄弟赵国基死后的丧葬赏银一事来跟探春聒噪,探春急切中有这样的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她是一个女儿,却没有女儿们的悲天悯人。同样,她有男人的志向,却推脱不掉本为女儿身的束缚。她有极强的理财、治家能力,却不能尽情发挥,她有自己的一番理想与抱负,却摆脱不了道德伦理的桎梏。

她出嫁在清明前后,这是一个鬼节,一个最不适合出嫁的日子。一艘大船,一片大海,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还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她穿着大红的盛装,在凄美哀怨的乐声中,终于泪如雨下,天长路远,梦魂难度,这种种暗示都预示着她的一去不复返。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物,随着家族的没落,她当然也不能够幸免于难。

虽然她最后的命运相对比其他三姐妹来说,悲剧性的成分相对性地少了那么一点,但是既然身处红楼之中,这一个“悲”字便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或许会有人问,探春是去做了一个王妃,她到底,还真就像男人一样地出去了,这还能够算是薄命吗?但是当时的贾家已经趋败,她的出嫁未必就是一种高贵身份的和番,那不是一般地走出去,而是再不能复返的流放式的远嫁。也许她不过是被皇帝当做一种活人的赏赐,赐给了某个偏远的小国或者部族的首领,她的远嫁,就算是真的有了那王妃的名分,说穿了也还是充当了人质,就算她凭借着自己的“才自精明志自高”能够在他国发挥出自己的管理方面的才能,但也依旧会哀叹“生于末世运偏消”,更何况,那千里迢迢的路途中,只有千里的东风与她相伴,这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而是无比凄凉的,所以依然算是红颜薄命。

如果她生在现世,她或许会是一个杰出的女政治家,但是她却偏偏生在了那个末世,她是可悲,她的可悲不仅在于她的女儿身,不仅在于她的庶出身份,更在于她所处的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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