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的雨夜
半夜,雨大起来了。大滴的雨珠“哗哗”地坠落在地,迅疾而响亮。间或,惊雷“咔嚓”一声,耀眼的闪电随之撕开夜幕,映亮半边天空,也映亮了你的身姿,银杏树。
你默立的身姿,一如既往地坚韧而隐忍,一如既往地坦然承受。
窗子敞开着,潮湿而混杂着泥土味道的气息在我的房间穿梭、飘荡,扩大着地盘。那雨,简直是直接浇在我的身上了。
雨,却是直接浇在你身上了,银杏树。在你,这样的雨不是一条条鞭子么?一条条无孔不入、冷酷无情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你的鞭子。你裸露在黑夜里的身体,同大地一样,没有丝毫庇护,也无法逃遁——“啪啪啪……”鞭子们恶狠狠地呼啸着。
然而,你只是一味地沉默着,并不诉说。有时,叶子们互相撞击——“哗哗哗”。那是风实在看不下来去了,一下下摇动你。别人却听不明白,这是痛苦的呻吟,还是快乐的吟唱。
若没有风的帮助,连这样小小的情感,你也无从表达。无奈么?悲哀么?
推开窗子,我和你,仍然隔着一场雨。钢筋水泥庇护着我,也禁锢着我。如此,与这场雨的距离,便远到遥不可及。
七年了,银杏树,从我搬到这座楼上,隔着玻璃,与你第一次对望,我们已经相互陪伴着走过了七年。古代刘勰在浮来山隐居有银杏树陪伴,曾为世人引为美谈。而我能与你相伴,又是今生多大的幸事!
佛说,因为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在这座城市里,能与你奇迹般地相遇,是我前世怎样的修行呢?
记得初见到你时,你瘦弱、苍白。你已经在那个楼群中间的花坛里生活了四年,却不见生长发育的痕迹。你好像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似乎勉强挣扎着活下去,就已耗费了全部的气力。你的同伴,等不到春天的来临,就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们刚刚相遇,我多么害怕得而复失啊!
那些日子里,我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中。
好在,又一个春天来到了。你慢慢舒展了新绿的扇形叶片,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发展着自己的枝条,增多着叶片的数量。
前些天,女儿采了一些椭圆型的小果子回来,青青绿绿的,颇似未长成的小梨子。女儿说,这是从你的枝上摘下的。我惊异了。扑到窗前去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你的个头猛地蹿高了,身体粗壮了,枝繁叶茂,绿荫逶迤到两三米外,绿油油的,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过了几天,青青绿绿的小果子不见了,窗台堆了一堆白色硬壳的果实,是我熟悉的银杏样子。若不是这顽皮的女儿,我都不知道,你的果实原来是这样:外壳脆弱,内核坚硬。
而七年前,拣到你的一片落叶,就当做小扇子,宝贝着兴高采烈地扇个不停的小女儿,也在满世界跑着寻觅着你的踪迹了。
这都是时光最丰厚的馈赠。
我说,寂寞是一种境界。银杏树,你是知道我的,那只不过是我无奈的托词,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生路上,愈往前走,愈是空旷寂寞。时光的流河,冲走了某些刻骨铭心的过去,又带来某些新的拥有。逝去的已无可挽回,新拥有的却不知能停留多久。银杏树,一想到这些,我就心情灰暗。
世间的倾轧争夺,我厌倦和恐惧,却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存活跻身其中;我一次次想抛弃现在,去满世界飘荡,却又不得不为所谓的责任和义务而退缩。对未来,我没有期待;对过去,我感觉自己拥有的已经足够。有时,我认真地计划离开这个世界,设想种种细节。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卑微、渺小,自我打拼,无法主宰自己。生命是一个迅疾而干脆的过程,匆匆而过,如天空中飞过一只鸟,不会留一丝痕迹。
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我才可以这样放松地坦陈自己,迷失自己。你是我小小王国里的温暖和柔软所在。一直以来,我以为与你是心心相印的。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雨夜里,我们不是这样一次次走近么?那些成长中的阳光雨露、爱恨离别,对望一眼,我们不是已经了然于心么?
但是,我又怕你知道我太多。我有在全世界奔跑的自由,你却被永远禁锢在钢筋水泥中间的花坛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一点点泥土来营养。我是怕你心生叹息和羡慕,怕你难过和伤心。
昨天,我看见几个工人在刨楼前花坛里的玉兰和月季,因为新的院子规划,不再需要这些硬化在地里的花坛。那些在春天里曾开出大朵白花的广玉兰,那些还正盛开着的月季,你知道它们的命运么?它们是要被刨出来扔掉!而我救不了它们,我没有地方安放它们——我的能力如此微薄。虽然太多类似的苦难,已经让我的心渐渐麻木,但是我仍久久地无法摆脱那种不安和自责;同时,还有担心和害怕:是不是哪一天,这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到你的身上?
这是迟早的事。那些玉兰和月季,与你不是仅仅隔了一栋楼吗?你在楼后,暂时还不碍事。但是,在钢筋水泥中,你能存活多久,完全取决于那些人的心血来潮。
这些,我都怕你知道啊,银杏树。
我们的邻居,这两年相对稳定的,就是下水道里的那些猫了。现在它们的家庭成员到了多少,我是不清楚的。我最熟悉的,是一只纯白的大猫,毛色粗糙肮脏,眼神凶狠。我怀疑是谁家的弃儿,选择了下水道栖身——在城市里,这样的动物实在是太多了。春夏季节,它们就在你的身边叫春,声音凄厉如婴儿哭啼,整夜都让人无法安睡;随后,就有了稚嫩柔弱的喵喵声。它们的家庭成员队伍就这样不断壮大着,并自成社会,冷暖自知。
但是我还是好奇:它们吃什么呢?在那被硬化的水泥地上,它们能找到什么吃的呢?后来,我看见那只纯白的大猫在垃圾箱旁大嚼,才找到了答案。只是,刹那间涌上心头的难过和不安,就像看见花坛里被刨出扔掉的玉兰和月季。纯白大猫看见我,并不躲闪,相反,它跟我久久对视,态度相当傲慢。最后退缩的,是我!但是银杏树,我退缩的同时,突然释然了——它有它的尊严和生存方式,它看透了人类的自私和虚伪!
有一天,传达室的老伯用水泥封掉了下水道的缺口,隔断了它们的出入。于是,小的在里面叫,大的在外面叫。那一天,许多人都让它们叫得心酸不已。封口很快被捅开了,破口处,新鲜的水泥还没来得及硬化。
这些,你都知道的。你站在那里,把所有的一切都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其实,你更清楚,这些下水道里的邻居,究竟是多少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