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世界相隔开

地铁 作者:韩松


他遽然止住哭笑,马戏团猴子般,整顿腿脚,拉伸脖颈,抖颤着,歉疚地,怯生生朝外看去。的确是一个站台,却全然陌生,他坐了这么些年的地铁,记忆中从未抵达过。站台上不见一条人影。应有的候车人像是早已凭空蒸发。这是哪儿?为什么会在此停下?是谁决定的?他正犯疑难,不知怎么办,就听见一片巨嚣,恍若海啸,远远近近漫卷而起——车门轧轧地自动打开了。

顾不得去想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头冲出去,逃离陷住他的列车——也许它马上又要疯狂运动起来,那他就真的无以脱身了。他没有叫上仍在昏睡的同行者们。这才明白了,不管走多远,大家只是陌路人。这个确凿显明的事实,至此他才幡然醒悟,而以前竟一直昏昧无知。但出去后,他又颇后怕,回望一眼。惨绿的列车果然是一条巨龙——是的,如假包换的真资格巨龙,却不是什么吊睛白额猛虎,直长的铝皮身躯,大模大样卧在站台上,仿佛从来就不屑动弹。车门都讥嘲逃跑者似的,咧开了笑嘴。但除他外,无人能够出来,包括司机。

他穿越一百来米长的站台,是小跑着的,却像跋涉万里。空气中冲来一股膻怪味儿,像乱葬坑中的尸体在腐烂,地面是蓝黑色的,潮湿而阴冷;周遭若有大雾弥漫;污浊腐朽、摇摇欲坠的围岩上,挂满结晶的、人血似的大颗水珠,在丛丛青苔下面缓流慢溢;史前时代一样,看不到人类的痕迹——没有广告牌,也不见任何文字、符号、图示和标识;有一层彗星般的葱绿色炽光,在影影绰绰地微微招摇……好像来到了另一世界。但这就是宇宙飞行吗?他仿佛回到了梦游的岁月。

墙上一台剪纸般的挂钟,垂头丧气地停在了他上车的那个时刻。他慌不择路地朝他认为是车站出口的方向奔去。沿途,看见了像是售票室、站长办公室、派出所的房间,都门户洞开,却没有一个人,屋内似乎长满茂密的、火舌般的丛丛荆棘。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最后一人了。他活到了六十岁,却被熟识的世界抛弃一般,强制地中断了旅程。他像需要氧气似的,浑身苦涩地皱缩起来……终于快要升至站口了。身后像被打了一记空拳。他骤然停下,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是的,并无人跟上来!然而,真正令他沮丧的是,一道铁栅栏已把地铁出口锁闭。他出不去了。谁关的门呢?谁不让他逃生呢?紧赶慢赶,却还是错过了出站的时间。他凄笑一声,紧抓住冰雕般的铁栏,滑坐在地上。

外面,庞大而嵯峨的城市,果冻祭品一般,悬浮在乌油的肮脏灯火之盏中——却像是一个正在高速飘走的河外星系。午夜才刚刚过去,有卡通一样的车辆在黑色的月亮下浮游。世界仿佛依旧,他却被隔阻在它之外了。他又触触身体。它恢复了实体感,无法穿透了。若说是阴谋,却更像是个玩笑。只剩下泪痕依稀干涸,刚才的确是哭笑过——老婆知道了也许会揍他的……他与原本如若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容他吃喝拉撒睡的世界,只隔了薄薄一层,他像晚期肺癌病人一样用力吸气,仅能嗅到世界那世故的冷绝。可是,他还记得,驻停在地下的列车中,还有人类在咸鱼一样昏睡。他又回头去看。

仍然无人逃出来,成为他的共患难者。“喂!”他朝着打小相依为命的城市,像面对威严的父亲,生疏地低唤一声,忧心忡忡地巴望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走过来对他说:啊,你怎么啦?需要帮助吗?可是无人现身。就在这时,他听见从下面的站台那儿,似乎逸发出了幽微的响动——像是脚步声。他既已对来自地面的救援失望,虽毛骨悚然,却又像蜜蜂受到花香吸引,犹豫片刻,便不由自主地,强撑起来,转身走下。于是,他又看到了沦陷在淤泥般黑光中的站台,列车还化石一样嵌于其中。他不禁又一次热泪盈眶,这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打心眼儿里热爱着地铁的。

——有一些东西正从车门里纷纷攘攘拥出来。却不是乘客,而是陌生的、活的形体。矮矮的个子,草绿色的身体,穿着灰色连裤服,用透明胶似的东西蒙住脸,正灵巧地从车厢里往外搬运什么。他赶紧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在惊惧中,却抑制不住好奇,窥觇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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