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世

最中国史 作者:吴学俊


五天很短,父亲每天不得不与我聊到深夜,他白天去打听权贵人家的规矩,晚上教导给我,并考虑违规后的对策,但其实谁也没有在权贵人家呆过,这些都是大家想象出来的。

五天很长,其实我和父亲都等待着洪德的到来,期待他信守五百匹绢的诺言。当然,对父亲来说,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五百匹绢比女儿更重要;对我来说,这也并不意味着我觉得一个青年男子比父亲更重要。作为一户穷人,你往往不能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的好事实,你得选择一个对大家都好的事实,并且接受选择对你带来的改变。

五天后,洪德如期而至。上马车前,我把父亲拉到一边,把他不懂的家务最后说了一遍,并再次叮嘱他,卖绢起房子,卖绢娶女人,不要嗜酒和赌钱,得过上好日子。

父亲落泪了,他说,女儿,有个事情,我隐瞒了十四年,犹豫了五天,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

我说,呵呵,父亲,你可千万不要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只是现在我们都不要伤心。

父亲自顾自地说,十四年前的端午节后,我打了十六张,不,是十五张桑木弓,我妻子编了十五个箭袋,准备一起去镐京卖了,没料到,刚到城门口,司市官见到我们,神色一变,然后猛喝一声拿下,两个守卫从天而降,就把我妻子抓了,我一看势头不对,桑木弓一丢,拔腿就跑,有个守卫追了半里地,没追上,就放弃了。我当时一口气跑出十里地,才敢停下来,当天晚上,在路边的一个废弃的窑洞将就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就听到路人向农人发布消息说,昨天有妇人违反了卖桑木弓的禁令,被抓起来杀了头。听完后,我走到旷野无人之处,狠狠哭了一场,人都哭吐了,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的胃也在收缩、痉挛,母亲死于非命的传言,一直像鹰一样,盘旋在我的童年和青春期,现在父亲一声呼哨,它就带着鹰勾和利爪,向我扑来,它的翅膀像是垂下天空的云彩,我不知道它要啄掉我身上的哪一块肉,现在我完美无瑕,但我即将遍体鳞伤。

父亲说,吐完后,我继续逃,奔了十里地,到了清水河,准备找点水喝,却看到一团飞鸟,像旋转风一样,在水面上扑腾,近看是衔着一个草席包儿,姒,当时,就是你,在这草席包里四平八稳地躺着呢,我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还冲我眨眼睛呢,我当时觉得你和我妻子有几分神似,就想着你就是我妻子托生的,然后又想,有人把你丢进水里,但是鸟儿却把你衔出来,你一生下来,就碰到了好运气,可能是一个天生富贵的主儿,以后说不定还有个指望。就把你抱回来了,一路抚养成人了。

我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但它太恶劣了,它撕裂了我跟这个世界最坚实的关系,我与父亲的关系,我现在站在一块浮冰上,不知道从哪里漂过来,也不知道要漂向哪里去。我说,父亲,你不该告诉我这鬼才相信的身世,像这十四年一直过来的那样,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女儿,这样不好吗?我们不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父亲说,女儿,你听我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你身世的后一部分,在你漂流到清水河以前发生了什么,你被谁丢进了河道里,谁把你裹进草席包里,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要被抛弃,现在你要去权贵人家,这些身世之谜,你或许有机会去解开,所以,我决定还是告诉你,我不能抹杀掉你寻找亲生父母的机会。孩子,候门很深,你进去了,就会被卷进另一种人生,你得把一串谜团,作为一个念想和寄托,这样也有一个希望和盼头。

洪德一随从提醒我和父亲说,两位,来日方长,千言万语,不妨他日再见时娓娓道来,眼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我对父亲说,不,你才是我的念想和寄托,希望和盼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然后我钻进车里,像一滩烂泥一样摊在里面,汗流浃背,身虚头木,有如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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