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狐狸狗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压死的三天以后,张德充终于决定不再踏进保险公司大门一步了。他摘下墙上的七帧壁画,收拾起所有可以变卖的家俬,写妥辞呈,把剩余的名片扔进垃圾桶,换上一套轻便的运动短衫和牛仔裤,拨了个电话给一个熟识的代书,请对方在最短期间内替他把富礼这户房子转手。然后他从玻璃垫下抽出那张被压得僵平的美国地图,点了支烟,仔细浏览起来。
直到午饭时间,张德充已经在地图上圈出了旧金山、休斯敦、西雅图等八个城市的地名。他正陷入极度耗神的苦思之中--八个听起来都有混头的陌生城市会如何接待一个像他这样有理想、肯努力、犯过小错,但是肯重新做人的访客呢?他能选择什么?或者谁会选择他呢?张德充焦灼地熄掉最后一根烟头,把空烟盒顺手扔出窗外。
一阵西风把那只空烟盒吹了两个旋子,使它在下坠途中折返富礼大厦,落进三楼C座住户赖进财的阳台。空烟盒静静地躺在地砖上足足三十个小时,经过一场小雨,把皱成一团的纸壳又打散开,才露出夹在塑料纸套和宝岛牌字样之间的一张爱国奖券。
赖进财在一个星期之后凭这张奖券兑换了三百万块新台币,从此变成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相信冥冥中有仙佛菩萨在注视着世间众生,为人们默默的善恶留下不可磨灭的纪录。他这样告诉妻子:"我算过了,积一件阴功大概值五万块钱左右。"接着,他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写着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件善行--不过这些仅止于他兴奋之余的记忆所及之处而已。事实上他做过更多的好事,而不只是像在火车上让位给几个老弱妇孺而已。至少,两个星期之前他帮助一个盲人穿越马路的事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盲人是来为五楼D座吴宝明的老父亲作按摩的。吴老先生的双胞胎孙子从那时候起迷上了装瞎子的游戏。他们闭上眼睛,一前一后搭肩而行,在六十坪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不消一个礼拜,就能完全不靠视力地适应一片黑暗的家居生活。一开始吴宝明夫妇还为此动过气,告诫他们:这样做是没有同情心的表现。可是小宝和小明真的爱上了这种充满探险趣味的活动。他们总是趁父母和祖父就寝之后或者起床之前练习几次--毕竟这是公寓里最具刺激性的节目了。
赖进财买了辆标致五○五自动排档轿车的那天晚上,小宝和小明已经把盲人游戏的场地拓展到室外。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蹑手蹑脚出门,在A、B、C、D四座之间的回廊上与黑暗搏斗,并不时地发出清亮的笑声。片刻之后,兄弟俩同时警觉到:在过于熟悉的地方玩耍太久的话,很容易丧失趣味,也很容易被黑暗中的熟人叫回家去。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近电梯,摸索着按下那只上楼的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