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葛敏郎突然来了。"我就要死了。"他说,"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在梦中交换心愿的事?"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个死后血中可以长出花来的中古时代日本武士。他也没忘了我的心愿:让天尾洲畸人保留地辟为核武试爆场。"我唯一的朋友!你不会这样赖活下去了。"葛敏郎亲吻了我的手和七管,说:"我们都会如愿的。别伤心,你说过的 '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当晚我梦见他死了,身体在转瞬间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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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这句话是四十年前第二个来到这里的人对我说的,我也记得很清楚,他叫卢稚,和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妻子黎海伦。当时他们为了躲避一个仇人,以及一个朋友的追捕,才伪装坠艇到天尾洲里来的。我收留了他们三天三夜,和他们谈起几千年以来畸人的种种遭遇,他们也教导了我许多外界的事物。卢稚甚至学会十几种蟑螂在觅食、产卵以及吸引伴侣时所发出的鸣声;黎海伦则告诉我:"也许把天尾洲辟为核子武器试爆场的话可以解决畸人最终极的困扰。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合众国元首,一定来拯救你们。"
"在你没当元首以前--"卢稚说着发出了绿翅蟑螂求偶的"咕咕"鸣声,惹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我隔着航艇的透明窗壳,看见他俩专一而努力地交尾,比蟑螂要美得多了。想到:也许新生代人类不愿意死亡是因为他们在交尾时也许就已享受到和"暂死"一样的愉悦吧?
在第二天清晨他俩告别的时候,我对卢稚说起夜里的体会,并且告诉他:"所以我希望你们活得很好,不要被仇人或朋友抓到,不要死。"
"我们不会死--"黎海伦抢着说,"我一定要当上元首来救你们的。"
卢稚却好像抓住了一只偷吃幼卵的蟑螂一样不停地指着我的鼻管说:"支离疏,什么时候你也变成伤逝者啦?伤逝者只是自怜而已啊!"说完,朝我勾了勾指头,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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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大略知道支离疏的第一位访客就是安宙的时候,倒不怎么惊讶,只觉得一百年的时间仿佛就在这片刻里冻结、静止。长期以来的训练和经验并没有让他怀疑支离疏这个陌生的异族撒谎、被买通或者作伪证。他任由自己安静地坐在一堆不知道有多厚的蟑螂尸体上,感觉天尾洲洼地异常炙热的气温,不断想着: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和人这样面对面,听一些简单的故事了。
"报告侦测员!"驾驶员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边说:"该回去了,天一亮还有十二个小时的'进化日沟通教育'呢。"
安大略知道那十二个小时里将要进行的竞选辩论将会十分漫长,他甚至可以从眼皮积聚的压力中透见此一未来:"爱民党"与"助民党"将从四十年前天尾洲上空展开追逐,也许双方会先追到极乐卫星的名人纪念塔前,向这位自己的同志,对方的仇敌抢着默哀三分钟。然后追逐、啃啮、咀嚼将继续扩大。在康而美综合医疗院的广场上相互指责,宣布为凶手接生的机器人护士是彼党辖下厂商所推出的间谍,而这项行刺的阴谋在凶手出生前即已预铸好了。
当然,先前那个预言卢稚之死可以刺激选情,以帮助黎海伦荣封元首的谣传,也势必在辩论中更加纠缠不清,两党的追咬行动在此形成更密接的循环--谣言起自"爱民党",以打击"助民党"的势力扩张;也可能起自"助民党",以反击"爱民党"的垄断形式;更可能是反反击、反反反击……至于谁在追逐谁已经是个幼稚可笑的问题,因为航线是循环的。凡是大局管制内的一切资料,无论多么茫昧无稽,多么辗转复杂,最后都可以成为赢家的诠释注记。
安大略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从未来之中醒转,觉得有些晕眩,双脚"吱嚓"一声踩陷得更深一些。他终于知道,唯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没有人会再度进入天尾洲,保留地仍旧是禁地;或许畸人将继续担任幸运的飞靶,或许他们即将消失于最新最强的核武试爆,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新生代的人类很快就会遗忘逝者,遗忘一切的。"安大略忍不住自言自语,同时意识到多年前自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当时的结论是:如果忘了,就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在离去之前,该如何启齿告诉这个永不遗忘什么的支离疏:他的五个访客里,一个终生潦倒,只能在托儿团说故事,死后却成为可敬的怀旧分子;一个历尽挫败、背叛、放逐、情变以及漂泊,死于层层诡谲的预言;一个正忙着和权力交尾,试图以可能不公正的方式为多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复仇;一个迷信死亡和友情的优秀武士让亲善大使成为牺牲,自己沦为凶手;最后一个,则等待着大局来决定他所坚持的智慧、尊严与律法,并且尝试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