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 逍遥物外:林黛玉的哲学(2)

红楼梦中的国学智慧 作者:赤雷


没有思考的《红楼梦》读者,往往会认为林黛玉是个悲苦的人物。我则认为林黛玉不是悲苦,而是忧伤。悲苦也者,是一个人对自己不够自信,对将来也没有一点信心,是一个弱者的表现,甚至是弱者自甘堕落的表现;而忧伤则是智者有那种先见之明的享受。长长的一部文学史可以印证这个问题。苏东坡被贬黄州,已经很痛苦,如果他写前后赤壁赋还是痛苦,不是自作自受吗?他只是一种惆怅。庸俗的人把“大顽大笑”、“醉生梦死”当做快乐,大文豪都把惆怅当做享受。《春江花月夜》不是这样吗?《秋声赋》不也是这样吗?《故都的秋》也不是这样吗?林黛玉写的《葬花吟》、《桃花行》就是这样。如果林黛玉一味地悲苦,写《葬花吟》的前夕就服毒自杀了,则不但《红楼梦》写不下去,林黛玉也就没有她那仙女般的形象了,这样的《红楼梦》还是《红楼梦》吗?

所以林黛玉既无喜来也无悲,她的哭泣,她的惆怅,她的忧伤,都是她美丽的展现方式。范仲淹不是有句话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林黛玉也应该是这样。这与庄子的思想多么吻合!齐聚散,齐悲喜,至于寿夭、大小、生死,其实也没有必要怎么分别。

谈到林黛玉的哲学,有一点还必须强调,林黛玉其实不是一个追求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的人。有位红学家说,林黛玉的《葬花吟》说到“天尽头”,就是想追求一个现实以外的理想世界。这位先生刚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天尽头”后面是什么呢?是“何处有香丘”,这里用反问的形式,把话说得很清楚,即林黛玉认为,没有一个理想的彼岸世界!道在此地,不在彼岸,这也是道家的一惯主张,正是现代人常常忽略的重要一点。

林黛玉的菊花诗也能很好地反应映她的这种哲学。《咏菊》是仰慕菊之高风,通首诗不见一个咏字,却处处在咏。“沉音”是咏,“写”是咏,“吟”是咏,“题”是咏,“诉”是咏,“说”也还是在咏。伴着诗人之咏,菊的高风也就跃然纸上,“绕篱”是菊,“监霜”是菊,“对月”是菊,“素”是菊,“秋”是菊,“秀”和“香”也是菊。但林黛玉是“芙蓉”不是菊花,所以在《问菊》里,黛玉对菊还是略有微词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菊花你这样孤标傲,有谁与你一起归隐呢?菊花你同样是开花,为什么偏要开得这么迟呢?“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圃露庭霜的时候,你不寂寞吗?雁归蛩病的季节,你可对谁相思?这里的菊花,以往的红学评论家都说指的是贾宝玉,黛玉把他看成茫茫尘世的唯一知己,希望能与他同隐。然而“一样开花为底迟”什么意思呢?是叫宝玉从此与世俗合作,参加科举吗?显然不是。也有这样一种可能,菊花是黛玉自况,问自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后悔自己的行事,以后要与世俗同流合污了吗?显然也不对。菊花就是指菊花,黛玉以芙蓉之高度来批评菊花的。菊花的确有它的高风,但要知道这种高风从来就没有离开尘世而存在过。归隐并不见得就找到了净土。比如你找个形影不离的知己,是不可能的,如果能够两心相印,能够互相解语,就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所以大可不必摆出一副“举世无谈者”的高傲面目,“解语何妨片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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