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天堂
“杨惠,那个文件你帮我去复印一下。”
“杨,那个表格我半个小时后要,你马上做。”
“杨小姐,这是快件,请你签收。”
所有的声音都汇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被这些声音一直被逼得往后退,我木然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么多说话的人,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找我?
不是的,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找我,说得好听我是一个办公室白领,说得难听,我就是一个出卖脑力最低级的打杂人员,什么麻烦又琐碎的事情都由我干。
我们公司里的人,说的最顺口的一句话,一定是:“杨惠,帮我把这件事情做一下。”有时候连买盒饭和打水都是这样说,说得顺口了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有时候如果不说,我猜他们会很不习惯。
就像从前的我也很习惯被别人使唤,可是,今天为什么偏偏会意识到有这么多的人在要求我做事。
我呆立着,没有行动,有人过来问道:“怎么了,还不去复印,一会儿还要开会。”
我的眼睛看过去,使唤我的是我们公司里的大姐大,已经做到了高管的位置,但她总是抬着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看她很不舒服,可能是因为她的眼睛。
“陈主管,你的美瞳戴歪了,而且你这个年龄,真不适合戴美瞳,很难看。”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虽然大龄一点儿,却不见得就不是美人了,所以,化妆也往往很是精致,可是,一个化得像假人的女子,对着你吼叫,真的很不舒服。
我不希望她有那一双像假眼的眼睛,我不喜欢她说话,我不喜欢她吼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死。
我站在复印机边,一张张地复印着文件,纸不断地吐出来,一张,两张,三张,四张,没完没了,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儿,是什么把这些纸给洁白地吞进去,又变得那么污秽才出来。
我想到刚刚陈主管那张脸,扭曲到变形,用笔头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骂我什么,好像是:“别以为你有本事和太子爷谈恋爱,就可以不工作,哪个人不知道,你是被太子爷抛弃的怨妇,装什么清纯。”
她说什么,好像是:“一天到晚都装得那么处女,也不知道是谁在床上劈的那么大的腿,照那么淫荡的照片,你很好看,谁都知道你好看,是,我是找不到男朋友,嫁不出去,可是,你,你找到了,被人玩了,照片还被贴到网上。”
有人过来劝架,那个人看了我一眼,饱含着深意的一眼。
那一眼洞穿了我的身体,是的,他们都看过我没有穿衣服的样子,看过我因为高潮而扭曲的脸,看过我那像蛇一样灵活的手指是怎么个缠纠在自己的身体上,像白玫瑰一样地开出孤独的花朵。
他们都看过,所以,每个人都这样看我。
我若无其事,似乎忘记了怎么个活法,以为可以忘记的全都没有忘记,有人在后面指着说:“就是她啦,哇,没想到这样清纯,拍起照来那个淫劲儿,真是,人尽可夫。”
“真的啊!我也看过了,哇,几十张那么多,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我要是她,就死了算了,身子都被人看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真是不要脸,还有脸出现在这个大楼里,这里哪个人没有看过她的裸体,哇,那乳头真大。”
有人小声地劝道:“算了算了,她也可怜,还不是被太子爷给害了,太子爷这次也太狠了,居然把祼照都发出来了。”
“哇,谁叫她蠢,是人都知道太子爷从来都只是玩女人,是她自己当真,还跑去威胁太子爷说要嫁给他,怎么可能呢?她以为她是谁?就这样的姿色也想嫁太子爷。”
太多了,这么多的文件让我怎么去区分,这么多的纸张让我怎么拿,这么多的声音,我没有路可以退,所以,我躲在楼道的拐弯处。
有没有想过从楼道里滚下去,一下滚到最后人就死了,这就是一种自杀的方式,奇怪又很傻的自杀方式。
是啊,是我蠢,第一次见到程度的时候,就以为他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太子爷,也不知道他拥有这个大楼,还拥有这个大楼之外的很多楼,更拥有这个我之外的女人的很多女人。
程度后来解释是:“我想看看,除去这些外在的条件,我自身有没有吸引人的本领。”
看,我就是小白鼠,因为看起来傻乎乎,在停车场里居然会迷路,而且未婚都没有认出他是谁?他不应该是整个大楼未婚女子的梦中情人吗?怎么我会不知道?因为我笨,因为我蠢,因为我是做最低级的打杂工作,因为我没有好的名牌,因为我不知道说时尚。
所以,死的那个一定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就没有天理了。
我爱上程度,一直到爱得很深,都不知道他是太子爷,只是爱,单纯而又幸福地爱,他最喜欢在做完之后,抚摸我的皮肤唱:“白如白牙热情被吞噬,香槟早挥发得彻底。”那个时候,虽然听不懂广东话,却依然知道他是在赞我,说的我美。
后来,直到他离开我,我才去认真地听这首歌,原来我只是白玫瑰,应该经他的手来摧毁,多好,白得多美都应该完全地踩在脚下。
或者他也曾经后悔,我是那样地执著又犯傻地违反他的游戏规则,他想不玩了,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放手。
对不起,程度,没有人教过我如何放手,我也没有经历过分手,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所以,我学不会精明。
程度开始看上我的是我的傻,后来恨上我的也是我的傻,原来当他不爱了,爱和恨都可以是同一个理由。
因为我的纠缠和执著,他真的受到了打扰,无数次的辱侮和漫骂都换不回我的清醒,他多少次说:“你怎么不去死?”我不死,我要活着爱下去。
于是,他让我生不如死,公开了我的艳照,我献给他的最好的礼物,那些照片上,我像是开在欲望里的一朵白玫瑰,不管如何,那都是爱。
为了毁掉我,他可以用这样的方法,于是我只能躲在楼道里,想着滚下去会不会死。
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我惊醒似的躲到了一边,不敢让别人看到我的脸,虽然没有泪,可是,那张脸是怎么样的悲痛欲绝,我是知道的。
下来的居然是陆逸文,他的办公台离我的没多远,每天看我的时间最多,我不敢想象他看到我的裸照是什么样的心情,可以直接透过我的衣服看到本质了。
我装成往上走的样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说:“你很美。”
我惊骇地歪着头去看他,自从发生了艳照的事件,再也没有人敢和我说长相,虽然我知道所有人在背后都在议论我的身材,但当面的时候都是若无其事,没人看得到的样子。
就因为这一句,你很美,我的眼泪滚滚而下。
陆逸文又冷冷地说:“我也想脱光你的衣服,和你上床。”
我飞快地往上跑,跑得很快,最后几步是跌在楼梯上,慌张地回头去望他,他站在楼梯下面,快要看不到那一张脸,虽然我在高处,却感觉他像是站在天空之上俯视着我,俯视着卑微而可怜的我。
或者我们可以更美好
下班的时候,为了不在电梯里被人打量,我选择了很晚才走,这个时候电梯里的液晶电视里一左一右地放着视频广告。
空荡荡的电梯里,我的视线除了广告没有地方可以放,于是我就盯着广告,放的是一款牛奶广告,里面的女人一副健康向上的样子在草地里飞奔,对我们说着美好健康生活的重要性。
想着最近的牛奶事件,再看她一副可以活力四射到一百二十岁的样子,感觉人生真是很讽刺,我们可以睁着眼睛说谎,可以明目张胆地杀人,可以一句对不起,我道歉就抹杀一切。
正在我走神的时候,忽然发现整个屏幕都变了,那个端着牛奶的良家女变成了那个双手合十的手机妖女。
她穿得那样的少,整个人都散发着妖魅的气息,我不敢看她,甚至不敢多想,我不敢看她的双眼,那里有全世界的瞳孔在看着我,在要求我去死。
原来这个世界都在看我,那样执著又冷静地看我,我应该在电梯里上吊吗?
我和那个女鬼对视,我看着她掌中的手机化成了一个灵位,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贴着电梯慢慢地滑下去,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陆逸文的脸在我面前显得很冷漠,他递给我一块巧克力:“你是不是一天没有吃东西,医生说你低血糖,饿晕了。”
我坐起来环顾四周,已经到了医院了,松了一口气,终于没有看到那个手机女鬼,我看着他说道:“谢谢你!”
他还是那样的表情,没有什么言语,只是退了一步,像是打量一个怪物。
我问:“怎么?我有什么不妥吗?”
“嗯,你的眼睛,很奇怪。”
医生说留院观察一夜,陆逸文看了看表,我谢了他,然后说:“你先走吧!我会有朋友来陪的,我已经打电话了。”
他点点头,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其实不会有人来陪我,只不过,他也没有任何可能来陪我,陪着我,明天早晨可能是大楼里最大的笑料,他不应该做这样的牺牲品。
谁还会在这个时候陪我,我看了看窗外,圣诞节快来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去年的圣诞程度和我一起过的,我们初恋没有多久,本来他说很忙,不能和我一起过。
可是,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十二点的钟声刚刚响起,他一副很累的样子抱着我说:“我开了很久的车,从那个城市赶来看你,终于看到了。”
那天,我是那么的沦陷,他搂着我说:“刚刚看到高速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在这个日子里,开那么快的车就是为了赶去见心爱的女人吧!如果我也发生了车祸,我的灵魂也会挣扎着回来看你。”
程度,你不必用灵魂挣扎着回来看我,倒是我有灵魂在无爱的日子里在为了你挣扎。
在医院的一夜无梦,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倒不是我非要那么坚持着去丢人现眼,只是,我不能告诉自己可以逃避,不然的话,我想,任何举动都会让我所有的强撑全盘崩溃。
到公司感觉气氛很怪,有人怪怪地看着我,找我说话的一下子变得很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天的轻闲也让人感觉很不对劲儿。
终于找到一个休息时间,在休息间里喝咖啡的时候,我看到小悠在慢慢地避开我。
“小悠,今天怎么了?”我从前和小悠的关系还不错。
小悠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那个,陈主管昨天晚上被杀了。”
“什么?”我真正地震惊了,一刹那明白了大家害怕我的真相,昨天我和她吵过架,晚上就被杀了,任何人都会怀疑与我有关。
“那个,警察来公司调查过。”小悠欲语又止,“找我问过你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说。”小悠可能看到我的脸色大变,安慰似的又补了一句。
我摇摇头,端着咖啡坐下来,小悠不敢久留,立马找个借口去工作了。
陈主管居然死了,可是,为什么要怀疑是我,难道我就一定要去杀人不可?如果我真的要杀人,杀的也会是程度,而不是陈主管,我被人抛弃,还在网上放了裸照都不去杀人,会为了几句话而杀人吗?
警察果然也来问我话,我被叫到办公室的那一路上,看到很多双眼睛隐在文件后看我,虽然我看不到一双眼睛,可是,我知道有千万个瞳孔盯着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几乎怀疑那个广告牌的女鬼就立在我的背后,与我贴在一起。
“多谢你合作,杨小姐,有什么事情我们再联系。”那个警察很有礼貌地和我握握手,然后拿着口供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相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他一脸的诚恳,我出来的时候,又感觉到大家齐刷刷地盯着我。
我找了一个借口请了几天假,开始害怕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我没有被流言打败,却被一个女鬼给赶跑了。
回家的时候,我蒙着头开始睡觉,当事情想不出头绪的时候,我感觉应该更加好好地睡一觉,等精神养好的时候,头脑清醒的时候再去思考问题。
一切都很怪,所以,我真的要找到一个好的方法去把这些问题都给搞明白,不然我非发疯不可。
但是,这一夜就不是无梦了,而是,做了很多怪梦,我梦到我自己把陈主管按在门上,用小小的刀片一点点地割她的气管,她的气管那么的难割断,我感觉像是在切一个特别费力的牛排。
是我的刀片不够利吧!我居然伸手去问程度,他在梦里面目很清楚,却总是阴冷着不说话。
“给我换一个刀片。”
程度没有理我,然后我又在梦里绝望地喊:“我切不开气管,她死不了。”
程度就用手递给我一个尖管,我就用这个尖管从她的脑门那里捅进去,一直到没顶。
醒来的时候,想到那个充满了血腥的梦,连梦里都充满了挫败感,杀人都这么的困难,连刀片都拿不好。
我收拾好一切,才知道自己不用上班,生活里猛地多出八个小时要打发掉,又不知道干什么好,就呆坐在那里。
在清晨的阳光里发了一会儿呆,就开始收拾房子,身体累一点儿,别的东西都会好办一点儿的。
在收拾房子的过程里,我看到了很多属于我和程度的东西,那些东西我都扫到一边,一支他送给我的口红,我们一起购的一个小抱枕,一个精美的花瓶,还有很多CD。
我赶紧翻看这些东西,就在看一本书时,我发现了一张照片。
一打开,就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被挖成一个空洞,书本里,正好夹在黑色的内页,那挖掉的眼睛就成了黑色的。
我把那本书丢得老远,忽然捂着眼睛哭了出来,我追问过程度不爱我的原因,他指了指那个广告牌美女,然后说:“你没有她漂亮。”
那个女人是他的新女友,虽然不出奇,但那个女人的眼里全是谋杀爱情的光。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去杀人,难道我真的疯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失常,我害怕睡着了,还会去做一个梦,那是去杀程度。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隐约地知道了他们要说什么,果然他们问:“请问,杨小姐,你和程度是什么关系?”
我站起来几乎快翻倒在地上,飞快地问道:“是不是程度出事了?”
警察面对着我,没有任何表情,笔下却飞快地记录着。
没有人理我,我只好继续尖叫:“是不是程度死了?是吗?”
警察很理智地问:“请问杨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程度的死讯,我们相信我们的消息封锁得很好。”
我呆立在那里,有一点儿无奈,又感觉万般的伤痛,他死了,那样的男人真的死了,嗯,他应该死。
“请问,杨小姐,你这几天在干什么?”
“你一个人在家吗?有没有证人?”
“你有没有和外界联络过?”
我都没有出声,警察丢给我一张照片,问我:“你认识她吗?”
这个女人我太熟悉了,她每天都立在公交车站那里看着我,一直会追杀到我的书本里。
“她也死了?”我反问道,我最想杀死的人,现在都死掉了,如果不是我干的,那么就是我本身具有诅咒的灵力。
我真没有想到我有这方面的天分,这个时候,我居然笑了出来。
很多问题,很多灯光对着我,但我的心却慢慢地沉静下来了,我一直都不开口,想着与程度的种种。
我们的爱恨,居然随着他死而完全消失了,那么,我的世界还有什么,空白,一大片的空白。
我抬起头说:“人是我杀的,陈主管也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
我被关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夜晚的时候那里非常的安静,我却总是听到有女人抽泣的声音,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属于风水里的阴地,也不知道在哭泣的女人是我还是别人。
也许是我自己躲在属于我的世界里哭泣,再也不会被别人注视了,我再也不会害怕那张海报上的眼睛了,再也不会有成千上万的瞳孔盯着我。
那些人都消失了,我的故事也会消失的。
我等着我消失的那一天。
但是,我却被放出来了,理由很简单,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那个凶手来自首。
警察说:“他拒绝见你。”
不,让我看看他,我想问他,难道我也值得他为我杀人。
陆逸文,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很多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克星,我难道就是你的命中克星?
他爱我,为我杀人,只想保护我,帮我报仇,多么简单的爱,那样的强烈,像燃烧的火一样,可以焚城。
原来我以为自己不被爱的时候,却被一个人这样地深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