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兰嬷嬷说:一整个文明,覆灭之后,如烟消逝,如梦幻泡影,如海市蜃楼,什么都不记得啦。
图尼克以为她说的是现在之城,不知她说的是一个曾经建筑在时间针尖上的幻术帝国。兴庆府,那里曾经城郭高墙矗立、宫殿如云霞、宝塔楼阁,铜盾上煅烧着他们的骑兵妖艳又劲悍,甲冑上挂着坠饰铃铛,马鞍上带着鎏金银饰;半男半女、五彩缤纷的弥勒佛像,对那些被他们踩破幕帐,在啕哭中人头滚落的敌族部落来说,他们就是越过冥河抢在死神或瘟疫之前赶至的怨灵。他们的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集云飞。他们是骑乘阿弥陀佛死亡经幢钻天入地的接引使者。他们所经之地,百里内生灵涂炭,尸骸遍野,他们的身材高大,脱下盔甲后,背光时你只看见一个个带角公羊的头形。他们的野蛮和力量使他们可以和死亡开玩笑。他们在蛇皮酒壶互摔的赌咒中任意切下敌人、朋友或自己的手腕、足胫、鼻子、眼睛或生殖器。因为他们是死亡之佛的麾下,除了那些深奥经书里以玄秘之咒以龙凤藻井宝相花藻井以交枝卷草图案以菩提华盖以连环宝相花图案繁密禁锁住的死亡迷阵,最核心的那个无从究竟的,既无限又虚无的时间源起,那个繁衍变貌出娑婆世界亿万种幻象的精神意志,突然被破解,如刺破的水袋,如流产的死婴,从宇宙的某一个裂口淅沥流尽、枯瘦萎瘪。那时他们或会如收回撒豆成兵法术的剪纸人形,在一阵沙尘暴中消失于无形。否则他们是杀不死的。
谁能杀死死亡本身。
可怕的是,美兰嬷嬷说,这一支文明(这一个帝国、这一族),为了避免掉入那历史的周期(那些兴亡覆灭的周期轮替),他们硬生生地,举族横移出历史所能覆写的国度之外。他们进入了一个眼中塞满远古水藻、鼻腔结满贝类化石的漂浮时空。他们自创一种非人类抽象思维或借以连接真实世界之表意系统的古怪文字。那套文字至今并未被那些天才语言学家真正破译。据说那套文字发明出来的真正目的,不在于记录他们曾正在经历的当下,而是一种对幻术的隐喻或字谜。不是为了让意义彰显反而是为了遮蔽。那些字的线条造型,不是从灵长类的形体或垂直视觉位置发展,反而像高原上一只一只离群迷路的牦牛。它们披满毛发,随风猎猎,仿佛排在一起成为句子或文章时,作为个体的字形仍会自顾自衰老或蔓长着那些鬃毛。
他们或以为可以借此而逃避人族(汉人)的复仇扑杀。若有一日灭绝时刻来临,意义的被抹消,历史的被篡改。他们像占梦者一样清晰地预言有一日,他们的男子会被屠戮殆尽,妇女被奸淫混血生下(汉人的、蒙古人的、藏人的、回纥人的……)脸孔变貌语音扭曲记忆重新植入的杂种。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会说着人(汉人)的语言,虽然常在梦境中插片般被一些光影颠倒,杀戮者与被杀戮者角色互换的神话残迹所祟扰。但族裔的血脉终究会被那些基因喷枪(那些汉人白皙短小的鸡巴)所消失。
这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的后代,恒只能从仇敌的书本中去理解自己怎么被描述。“羌人。夷狄。党项羌。”他们的喉头咕噜发出声带结构不易共振的僻音,他们在被当作贱民、奴隶、罪民大批迁徙的过程,从那些脏兮兮戴着狼牙项圈阴道发脓长疮的老妈妈们口中,语焉不详(因为恐惧或哀恸)地听见一些他们母系父祖辈集体死亡的超现实画面,一些被肢解的身体,漂浮在他们自己腔体流出汇聚成的血流之河。那些飞满苍蝇的红滟滟的铁剑、马刀、字迹模糊的敕燃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载浮载沉漂流向天际不可知之处的男人头颅们,每一个都带着嗑药后晕茫茫的痴傻陶醉神情,嘴空空地张着。这于是使这些后代在理解自己所从出的昏暧历史时,总比一般汉人多了一个奇异赠品般的角色:一个鬼魂。一个死者。母亲本来的男人。它们的存在使他们的母亲永恒成为不贞的杂交贱货,使他们的父亲成为杀人者同时是强奸者。虽然他们的父亲恒是汉人部落里的低下阶层:穷汉、残废、白痴、老迈的下级军人——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婚娶这些身体发出牲畜刺鼻臭味的异族女人。这样紊乱屈辱的隐匿母族故事,使这些伪汉人,这些倒影或鬼魂的后代,在祭祀这件事上养成了见神偶必拜的多神信仰习惯:他们怕错漏了祭拜自己那繁枝错接、荒烟蔓草的家族系谱里,某一位可能真正的祖先。
美兰嬷嬷叹口气说,所以你看,他们什么都拜,汉人的神祇也拜、胡人的先祖也拜(神农氏?寒单爷),无主的孤魂野鬼,或是阴曹地府的城隍鬼判,或是用另一套系统去敲开冥门的地藏王互为仇敌的,当初在两军对决时,祈灵以歼灭对方的,各自扶乩上龛的仇对神明,如今他们巧妙各不得罪地在同一座城不同庙里一起祭拜(延平郡王祠和天后宫):现在他们且远渡重洋赴日本去参拜靖国神社里的日本军魂。
像Yahoo奇摩拍卖网站的那句广告词:
什么都可以拜,什么都可能(是你老爸),什么都不奇怪。
在那由一只被拉长成壁虎干一般的双头象铜绿斑斑卧香炉所冒出的整室看不见的白烟里,图尼克泪眼汪汪轻声抗议着:您所说的那些,一个如烟消逝的亡灭的帝国(我必须承认它非常好听),前半段像那些耸动却不负责任的野史考据癖者的故事(《1421——中国发现世界》?一个会绘制航海图以重解古地图的潜水艇船长。或是《大同书》?一本前清遗老写的科幻小说),那确实听得我血脉贲张,我灵魂里的那颗心脏,那异族的多一个窍孔或心室的萎白心脏又怒意勃勃充血肿胀地跳动起来了。您似乎在暗示我就是那最后一个西夏人,我是那许多流亡版本的流亡者后裔,我也许有一点点想起那些暗红底片光度极差的快闪画面里我可能真的(在这城市里)杀了一些人。正因为我是专业杀人者的后裔,我也有一点点理解为何不论在什么样欢乐、善意的人群里,我总是难抑那种自我鄙视、无法听懂他们最简单、无害笑话的孤独感,因为我是您说的那些长了毛的文字所书写的历史、算术、天文学、账册、族谱的回文诗镂经塔上的一个单字。我一直被用错误的方式阅读,于是总像别人故事马路上的一颗铁蕀藜,风琴键上一枚永远调正不了的跫音。因为我是党项羌。但您最后说的那些“逢神必拜”,那些拜妈祖拜延平郡王拜三官大帝拜注生娘娘拜观音拜土地公拜吕洞宾拜关云长(那都是他们汉人)最后甚至拜靖国神社里的杀我父祖奸我妻母为鬼雄……那并不是我的故事,那并不是我啊……
黯黑中美兰嬷嬷的笑声像受了惊吓击翅忽东忽西的夜枭。“你以为……你以为……流亡者后裔的故事,是像丝缎那么平滑纯粹?”图尼克的眼瞳几乎可以分辨那些原先影影幢幢近似死人头颅的一件件摆设,甚至那些玩意上的细微纹路:工字绫、茂花闪色锦挂毡、彩绘木塔、黑釉剔花牡丹纹瓶、双耳瓷扁壶、灰陶鸱吻、力士塑像、泥塑双头佛像、把头缩在肚脐处的,有三个乳房的大嬷嬷母神石座……
一阵眼瞎目盲的强光,所有黯黑中无比清楚的线条也像被光之风暴吞噬掩盖至一片平面后。是美兰嬷嬷打开了她那盏至少有十枚白烛光灯泡的水晶流瀑垂坠吊灯。图尼克的心底同时出现了棒球场外野照片灯打开及秘密侦讯室里对着全身淋湿的犯人打开货柜车那样的强力远光灯——一种“什么事要开始了”的暴力宣示,他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下一瞬间,会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家伙(什么制服都好:戴橄榄球头盔护胸垫肩的壮汉、手执短棍小圆盾的镇暴警察,或是她那些黑色幻影里穿着漆黑锁甲腰系黑铁刀前额剃发的西夏武士),破门而入,压制他、痛殴他、剥下他的裤子用短棒肏他的屁眼,围成一圈小便在他脸上,羞辱他,用靴子旋转着踩他的痛穴让他满脸鼻涕眼泪跪着求饶,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断,或是拿老虎钳一颗一颗把他的牙拔掉……